你当前的位置: 首页> 政协文萃 > 正文

壶咀风云

发布时间: 2009年10月19日    作者:高渭彪(原政协副主席)  

难辨东西

游船离开码头,慢慢地向南驶去。博斯普鲁斯海峡(Bosphorus Strait)深蓝色的海水从北方的黑海顺潮而下,流向南方的地中海。

华丽的白色游船在雄伟而狭长的海峡中悄然滑行,左舷方向是色彩鲜明的层楼叠宇,右舷方向是绿荫掩映的小院人家。闹市逐渐远去,前面一条黑线横在航道上方,船驶近了现出桥的形状。这是横跨欧亚两个洲的一条悬索大桥,一度成为桥梁的长度冠军。

亚洲像一把紫砂茶壶,它的“壶咀”是小亚细亚半岛,在亚洲的最西部,直抵欧洲 。小亚细亚半岛上的国家现在叫土耳其共和国。它的首都安卡拉在半岛中部。伊斯坦布尔(Istanbul)处在“茶壶咀”的端点,是土耳其最大的城市。博斯普鲁斯将这个跨洲大市分为两部分:西部即欧洲部分称为色雷斯地区,东部即亚洲部分称为安纳托利亚地区,东部城区很大,西部则很小。

我们的游船从大桥底下穿过,船中播放着节奏明快的阿拉伯音乐,游客们一边品尝饮料,一边浏览海峡两岸风光。甲板顶层是拍照的好去处,360度视野!我找好位置,打开家伙。本地人的私家游艇装饰华丽,像超级模特走台一样慢行比阔气,摩托艇箭一般交叉穿梭,挂外国旗帜的大小货轮像小媳妇那般胆怯怯地悄然溜行。紫色海燕成群从舷边掠过,三五只白色红咀鸥绕船飞翔。每隔二,三十分钟左右,游船依次仃靠东岸或西岸的码头,以便游客可以在亚欧两洲随便哪一个站上船下船。

我在上甲板上拍照不仃,思潮涌动,竟错过了约定的中途登岸时间,结果团友们都上了亚洲的码头,而我一个人仍留在船顶向欧洲方向摆渡过去。这是一种特别的征兆,难道某个(些)东方人到了此地也许会时空混淆,昏头转向?

 

难言往事

近几十年来,全球化之风劲吹五大洲,殊不知上下四千年多年,最为“国际化”的地方居然是小亚细亚半岛。

大约在公元前一千五百年,印欧赫梯人占领了小亚细亚,建立了一个世界强国,直到公元前一千二百年左右灭亡。公元前五世纪之后,这个半岛先后被波斯人,希腊人,罗马人占领。公元四世纪建立罗马帝国,定都在拜占庭(即今日的伊斯坦布尔),亦曾经非常强大。公元七世纪,土耳其人才在此登场,但好景不长,在八至十三世纪,一支来自现时中国新疆阿尔泰山的突厥人向西迁移至小亚细亚,十四世纪以此为中心建立了奥斯曼帝国,十五至十六世纪,奥斯曼版图扩及欧,亚,非三洲。十六世纪奥斯曼开始衰落,分裂。此后,小亚细亚地区在二十世纪初沦为英,法,德各国的半殖民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土耳其站在德国和奥匈帝国一边,战败之后,1923年在瑞士洛桑会议上,土耳其疆界被战胜国划定,丧失了大片领土。

1923年10月20日成立土耳其共和国,凯末儿上校(Mostafa Kemal)当选为总统。奥斯曼哈里发(国王)的王位于1924年3月被废除。

攻来伐去,盛衰交迭,尊严与屈辱同在,快乐与痛苦并存,这就是土耳其的前世今生。

                         奥斯曼帝国遗风

 

夹层文化

既光荣又惨痛的历史让土耳其成为不同种族与文化的大熔炉,尤其是来自东方突厥人的进驻使土耳其产生了地中海/蒙古族混血种。不同民族,不同宗教在土耳其轮番上场,集东方西方文化之精髓,留下了瑰丽的文化遗产。

走进圣索菲亚大教堂(Saint Sophia Dome),领略到东罗马帝国的辉煌。罗马帝国在公元四世纪分裂之后,君士坦丁大帝向东扩张,以拜占庭为中心建成东部领土罗马帝国,依然继承罗马帝国正统政权,选定拜占庭为罗马的基督城,于公元330年5月11日正式迁都到拜占庭,并改城市名为君士坦丁堡,就是现今的伊斯坦布尔市。此后一千年左右,君士坦丁堡一直是全世界最富有,最华丽的城市,汇集喷泉、廊柱、丝绸、非洲珠宝,欧洲雕刻与艺术品、埃及法老方尖碑,世界各地的香料,瓷器……作为盛世壮举,于公元325年盖起圣索菲亚大教堂。

屹立一千六百多年的大教堂吸引我的兴趣,穿过砖砌阶梯登上顶层回廊,更加接近那高达55米的巨型圆顶,仰望关乎天界的基督壁画,是那么美好与神圣。这座大教堂的拱门,扶壁,小圆顶等支撑和分担穹顶的巨额重量,全然没有一根柱子。精致华丽的雕刻,彩色大理石马赛克拼图,历千年而隽永。在十七世纪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建成之前,圣索非亚大教堂一直是世界之冠。而建筑平面的希腊十字架造型,更打上了西方基督的深重烙印。

随着十字军多次东征伤了自家元气,阿拉伯半岛在公元七世纪兴起伊斯兰文化,土耳其人登场,东罗马帝国宣告结束。

1453年奥斯曼帝国将君士坦丁堡改名为伊斯兰堡,并将圣索非亚大教堂改为供奉阿拉伯真主的清真寺。政治兴迭,宗教斗争,历尽沧桑的大教堂今日雄伟壮丽依然。

1616年建成的苏丹艾哈迈德清真寺,是奥斯曼帝国强盛时期的巨作,正好同圣索非亚大教堂面对面,唱对台戏。清真寺内壁以两万多块蓝色调的彩釉瓷砖嵌饰,透过正中央圆顶两百六十扇窗户的阳光照射,金蓝交辉,所以被称为“蓝色清真寺”。外景亦是十分动人:三十多座小圆顶层层升高,向直径达41米的大圆顶聚拢,结构庞大而优雅。环绕清真寺有6座宣礼塔,塔分三层,朴实无华,犹如洲际导弹基地。夜晚灯光照映,绮旎万分; 日间,白色建筑物与绿色园林构成美丽图案。

托普卡泊皇宫(Topkapt Palace)俗称老皇宫,是十五至十九世纪奥图曼苏丹的宫殿,现在是博物馆。内藏巨型钻石,中国瓷器,日本茶壶等等,都是世界各国君主馈赠的至宝。庭院肃整,古木森森,使人怀想历代苏丹统治的牢固与久远。老皇宫居高临下,宫墙向东一面俯瞰博斯普鲁斯海峡,有几门巨炮镇住航道。

土耳其共和国国土面积78万平方千米,人口7200万(2006年统计),土耳其族占80%以上,库尔德族的人占15%,全国99%人口信奉伊斯兰教。1982年11月通过的第三部宪法,规定土耳其为民族,民主,政教分离和实行法制的国家,大国民议会为最高立法机构,实行普遍直接选举,从首任总统凯末儿起,让社会非宗教化,降低伊斯兰教的主导地位,用拉丁字母代替阿拉伯字母书写土耳其语文,实施由国家控制的经济政策,议会制和多党制逐步建立。

与周边阿拉伯国家显著不同,土耳其妇女已经解脱了头巾与长袍的束缚。漫步城市街头,感觉与在意大利或德国似曾相识。不处身此地,很难想象一个已经“全盘西化”的阿拉伯国家的面貌。虽然在香料市场(Spice Bazaar),埃及市场(Egypt Bazaar)颇具色彩与十分繁忙的氛围中,也许让人们心目中闪现些“中东”的意景,但这一切又在声色犬马的夜生活中被冲洗尽净。

                       索菲亚大教堂内部一角

 

善武之邦

小亚细亚半岛最西端部扼守博斯普鲁斯海峡与达达尼尔海峡,沟通黑海与地中海,是欧亚两洲对接点,距离非洲北部并不遥远,正是咽喉之地,东方与西方交汇处。此地无兵三日稀,种族斗争,宗教斗争最为精绝的大舞台。生活在此地的人们形成了一种千年不变之特质—好斗。

在老皇宫见到禁卫军军乐队大巡游,身穿古代戎装的军乐手步履坚定,乐声激越嘹亮。领头的武士金盔铠甲,怒目奋剑,一副奥斯曼霸气凌人。这个队伍缓缓前行,一时间,我以其色彩及气概作出联想,脱口而出问一位上年纪的当地观众:“Are Turkey have any relation to the turkey?”(“请问,土耳其与火鸡之间是否有那么一点点关系?” )“No!”他冲我一笑之后竟然陷入了沉思之中,我识趣不便再问了。

在世界最大的军事博物馆,见到五万多件从十二世纪直至近代各种战争装备的展示:刀、剑、机关枪、步枪、手枪(不少装饰着美丽的银雕)、火炮、炸弹、潜水艇、飞机、军服、勋章、望远镜、罗盘、号角、旗帜,还有描述战役的场景、照片、绘画、模型等等,将力与火表现得淋漓尽致。

土耳其人将战争看成生命之必需,具有男儿当马革裹尸还的大气。在博物馆大院一架飞机的翼下阴凉处,我见到一位年青英俊的军官,交谈起来。他告诉我:老家在遥远的东部省份,现在是军校学员,今日集体来参观。他说,土耳其实行义务兵役制,士兵只需要服役十八个月。我问他为什么从军,他含蓄地说:“Principally, every Turkish just a soldier.”( “每个土耳其人生来就是一名战士。” )

数千年的战争史不去说了,就是近一百年来,土耳其的相关战事依然引人注目。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由丘吉尔指挥的英法联军(协约国)与土耳其,德国联军(同盟军)双方在达达尼尔海峡展开攻防战,双方共投入军力90万,结果各死伤数十万,血洒爱琴海。其中,1915年的加利波里登陆战(Battle of Gallipole),凯末儿上校指挥土耳其军队防守加利波里,死保达达尼尔海峡,使1.6万已经登陆的协约国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军团在海滩上动弹不得,从夏天的4月25日登陆僵持至冬天的1916年1月9日无奈撤退,死伤大半,彻底失败。时至今日,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各大城市每年4月25日都有大型集会和巡行,纪念ANZAC DAY(澳新军团日),难忘百年之痛。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战败国土耳其,总是将加利波里的胜利写在书上,画在纸上,挂在咀上,喜在心上。凯末儿成为民族英雄,顺利当选第一任总统,被称为“国父”。

学乖了的土耳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持中立态度,战后立即与西方结盟,接受美国的经济援助(马歇尔计划)及军事援助。1950年追随美国参加朝鲜战争。1952年加入北大西洋公约,是北约盟军与东南欧司令部所在地,全境有美国与北约军事基地200多处。土耳其现有军力51.5万人,在北约中仅次于美国,为第二军事大国。

为了地中海上塞浦路斯岛的种族纠纷,土耳其不惜得罪希腊,1974年派军队开入塞岛北部,支持土族,打压希腊族人。由古及今,土耳其国土及其周围的刀光剑影没有停歇的迹象。

 

灼臀之痛

土耳其是一个传统的农牧业国家,农业产值占国民经济20%,从业人口多达46%,农业区分怖广泛。农产品以果品,粮食为主,自给有余。盛产棉花及羊毛,促进纺织业的发展,近十多年化学纤维业的兴起,使土耳其成为重要的纺织品,服装,家庭装饰织物的出口国,绝大部分输向欧洲。食品工业,钢铁,水泥,机电,汽车,商贸各业主要分怖在靠近欧洲的西部。这样的“西向型经济”造成西部发达富裕,东部落后贫穷,社会矛盾在东部比较突出。

小亚细亚半岛上缺少石油及天然气,而在土耳其东部几个国家接壤处的库尔德人居住地却有丰富的油气资源。受到种族意识及经济利益的驱动,土耳其东部库尔德人(工人党)在1979年开始闹事,企图在土耳其,伊拉克,伊朗,及叙利亚交界的库尔德族居住区成立“库尔德斯坦国”,武装斗争使土耳其政府不胜而其扰。几个国家的库尔德人互相呼应,互相支持,二十年来,土耳其政府莫奈其何,于是在2007年10月18日议会通过动议越境打击“库独”运动,开动飞机,坦克进入伊拉克北部打击藏匿的少数民族。

 

难行西路

受够了千百年东推西搡的折磨,土耳其真地想找一面靠山。八十年前凯末儿总统就是这么做了。他立令国家政教分离,实行议会制和普遍直接选举,抑制伊斯兰势力,学习西方文明,改革文字,企图建立一个法制化的现代国家。1952年早早加入北大西洋公约,1963年成为共同市场成员。

土耳其人心“向西”由来已久。在二战后期,土耳其经济困难,一些人走向西欧打工,成为潮流。八十年代我在西德工作一段时间,有所知见:在工业区的小公园一角,傍晚时分聚集了小批穿工作服的下班男性工人,每人一大瓶啤酒,小包香肠,几片面包,消磨到天黑。同他们闲聊,知道是土耳其劳工,在西德一干就多年,他们红里透黑的脸孔和粗硬的手掌给我留下深深的印象。我联想,现今土耳其工业,尤其机电制造业的发展,同赴欧劳工的关系不小;土耳其主要“向西”的经济结构也决定了国家的政治取向。

话说回来,无论从地缘及宗教来看,土耳其应该是一个亚洲中东伊斯兰国家。在它的东部兄弟邻邦,伊朗,伊拉克,叙利亚……一个个都像火药桶,而且宗教极端份子对于这一个叛逆的土耳其兄弟毫不留情,不时地瞄准其要害之处刺一刀。土耳其的处境认真艰难,向北看—黑海;向南看—地中海;向东看—一片火海!只有向西一条路了。

尽管土耳其自以为是德国的老盟友,在冷战期间遏制苏俄有恩于美国,顺理成章,西方理应吸收它成为自己的成员,但是,半个世纪过去了,土耳其的“归西”梦始终未圆。可恼的欧盟之星迟迟不肯高照土耳其。难道说,已经加入欧盟的二十多国还在顾忌土耳其的伊斯兰异教,还有讨厌其人身上的蒙古基因,或是难忘加利波里的伤痛,又为塞浦路斯族人不忿,更担心扩大后的欧盟躯体挨到中东大火塘……

不甘心的茶壶咀至今仍很不情愿的粘在老茶壶身上,甜酸苦辣,只有土耳其国人,以及上帝和真主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