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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林君复小事数则

发布时间: 2005年08月16日   来源: 中山政协   作者:叶久基  
外祖父君复公于一九三九年迁来我们家。那年夏末。我在九龙青山道新民小学读一年级。我家就在学校的楼上。对面是一幢铅笔厂,厂房粉白的墙上,大书厂名“大华铅笔厂有限公司”。刚刚入学,君复公就教我认这几个字。先是一口气读出来,这不太难;接着问我其中一个,初时当然不识,但是我心里有“数”。不如他问:“第三个是什字?”我暗数:“大—华—铅……”于是满有信心地大声回答:“是铅字”。照这样考了另外几个,都答得准。“乖。”他赞我。然后不声不响牵着我从凉台进入厅房,拿来纸笔写下一个字,问道:“什么?”除了“大”字和“公”字,别的我只好蹬目以对。他于是得意地笑了起来,接着认真地说:“不要技巧,用心学!”然后排日逐个教我,直到不论如何颠来倒去,我都认得为止。 在新民小学读三年级时,每周有一次同军操,操式就在学校门口的马路上进行。某次,我在队列中偶然抬头望望我家凉台,发觉外祖父正凭栏注视我。我心里一阵欢喜,立时抖擞精神,扬臂挺胸,走几步就抬头望一望,看他是不是还在那里。当天放学,他笑着对我说,军人操步的时候,不兴作东张西望,应当向前看。我回答说,老师也是这样教的,但是我忍不住。他说,那你就不只要学操,还要学会忍耐。此后出操时,我总记得他的话,纵使脑门似乎感触得到他的慈祥目光,也得强制自己不往上望。但那种滋味却委实不大好受。 君复公平时纯厚朴实,一派粹然古君子风,但临事绝不勾且。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军进攻香港。某一夜群劫匪(时称“胜利友”)闯进我家,大肆搜掠,其实寄居我家的一位乡亲起而抗拒,大腿当时即受匪徒刀创。我见血受惊,不禁哭起来。我父亲与我一弟一妹恰在内间,把门反锁着。匪徒不得其门而进,拍打甚急,弟妹也在里面大声哭叫。这时外祖父从他的睡房走出,指着劫匪们喝斥:“你们伤了人,抢了东西,还要吓坏小孩吗?”说时频以手杖撞击地板,声震房宇。劫匪们呆了一阵,终于夺门而逃。其实匪众何患一老者?只因君复公正气凛然,解徒虽知力所能犯而不敢犯。匪徒可恃者暴力,而君复公则纯以刚正之气胜。 外祖父腹部易受风寒,无论冬夏,都著一特制夹布肚篼。肚篼右下侧有个口袋,这口袋只装一样东西,是个长约三寸,直径半寸的小竹筒,用也是竹制的螺旋盖旋紧。里头经常盛着几个洋毫,一枝银牙签,一根银耳采。有次小竹筒遗失了,遍寻不获,外祖父为之不乐者数日。结果有我的弟弟偶然拾回。老人见高兴的很,当即倾出竹筒内的洋毫赏了一个给他。另我同妹妹十分羡慕。不料几天后,再度遗失。这回是妹妹拾的交还,然而并没有赏赐。正当我们觉得奇怪时,外祖父把我们三个叫出,教导说:“稼得东西交还给人家是应该的。做了应该做的事,不能期望赏赐。弟弟得赏,是因为弟弟最年幼,一时喜欢才赏了他,不能当作常例。”说这番话时,老人一脸和祥。孺子敬谨受教,迄今铭记。   一九四二年春,先父母并君复公俱不愿在日人统治下生活,于是举家自香港撤返惠阳淡水居。我乡农家,视鸡鸭犬豚穿堂入为常驻事。君复公爱洁,殊觉不惯。离我家约十里之遥,有一间古寺依山而筑。山不甚高,名为象山,松岩间杂,颇具泉林之胜。寺即以山名。从寺外空地俯瞰山下,但见溪流处处,田连阡陌。淡水素以沙梨著名,沙梨花开时,半边天都是白茫茫的,与青山之葱郁相互争辉;待沙梨成熟之时,在夏日炎蒸下,梨香溢野。同先母商计之后,老人决定迁居该寺。群复公晚岁崇佛,自号南华居士,这同他自辛亥革命功成身退后即淡泊于名利的个性,是一脉相承的。象山主持和尚(已忘其名)颇有国学根底,君复公入住后,于他无疑有如空谷足音,两人相交甚笃。我有时去拜候、请安,也爱侍坐一旁听他们交谈。对谈话内容当然不甚了了,但我那时已经从外祖父处学背得几十首唐诗,数篇古文,每当老和尚考我而我侥?背得出来时,他总是眯起眼睛笑着,拍拍我的脑袋对和尚说“就象他母亲小时一样。”本人半生浪迹海外,所成微不足道,有负老人家期望。而至今还能读点线装书,享受一点祖国丰富无比的文化遗产,未尝不是自幼蒙他诱导启发所赐。 注:本位是林君复外孙叶久基先生从加拿大温哥华邮寄回来的。 一九八六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