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人定老师，我心仪已久。方夫人杨荫芳女士将方老师的诗作悉数给我们邮来，嘱我读后务必写点什么。捧着方老师生前亲自编订的诗稿，我深深地感到这薄薄的三册油印本的份量之重。 　　掩卷寻思，方老师的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的诗恰如他的为人，敦厚、朴实、不矜持、不做作，完完全全是自然的流露，想到几分便写几分。他并不自命诗人，似乎也稍欠一点诗艺的圆熟，然而，那不尚雕饰的诗风，恰蕴含着难能可贵的率真。 　　请留意他那颇为独特的《自序》。他写道：“少年引句灯边，吹声纸上，中仄仄平平仄仄平之毒，壮年弃之，潜心绘事。中晚年旧病复发，又来平平仄仄仄平平。歌颂革命，实不能已于怀……”。这兼备了东方式的谦逊和幽默的自由，告诉我们，他从小就爱写诗。诗与画，实是他用发表达思想的两大艺术手段。 　　曾记得四十年代初，方老师著文阐述他为什么要专写人物画，文中说：“我深深觉得我们民族复兴图存”，自力更生的时候，我们所需要的艺术品，亟当是关于人生的，……非用人物画来表现不可，因为思想的表现发人物来得深刻爽快。”我想，是否可以这样予发引伸：当用画的手段来表现已感到有所局限时，思想的表现无疑是发诗言志会来得直截了当些。——这后半截，自然只是我个人的推想。不过，细读方老师的遗作，确乎能找到某种程度的印证—— [center][B]“知否雪泥留趾爪，雪溶泥化岂能传。”[/B][/center] 　　以上两句，摘自他写于１９４０年的《荷里活一电影院前满地凹刻各大明星之手模足模》。对西方明星藉以争名、商人藉以牟利的招徕术，他是大不以为然的，一个“雪泥趾爪”的比喻，就撕破了他们一厢情愿地编织起来的“传之永久”的神话，而复归于虚幻。——在这一特定情况下，用诗来表现思想，比起写画，是不是要直截了当一些呢？ 　　然而，他到底是位忠厚长者，冷嘲热讽式的辛辣，与金刚怒目式的指斥，在他的诗集中并不多见。即使在外境极曾恶劣的１９７３年，他以老髦多病之身，却被驱赶至干校劳动时，他依然是那么旷达： 　　“卧榻侧边响睡鼾，遥闻议论话春寒。连床风雨新诗意，大厦厅房如是观。”（见《宿干校集体宿舍》）。至若： 　　“野草闲花满地香，嗟予不忍动镰伤。池边青绿茸茸长，最好割归饲病羊。”（见《在干校割草》）真可谓仁者之心蔼如了。 　　向深一层想去，《割草》一诗，也许还寄托了他怀念病中的妻子的款款深情。杨、羊谐音，老辈的画人都知道，昔日，杨荫芳女士年轻时最喜欢的就是羊。他们伉丽东游日本时，杨女士就留下了多帧与羊一起合映的照片。古人所云“珍重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也正是此意，虽则因环境所囿，方老师的这一诗作，其意境比起来更曲折深沉些，略带几分凄婉。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在方老师的诗集中，吟咏山水大自然的诗较多，这也可看作是他把“诗”与“画”作为表现思想的互为补充的两种艺术手段的一个佐征. 　　如上所述,他之所以专攻人物画,固然是由于他认定了人物画具有”深刻爽快”的特点,决心以此独辟蹊径,谋求在中国画艺术的创新中有所建树,有所贡献.细细想来,他这样做,也未始不是有意所为,其目的在于集中精力,而并非对其他的题村有所偏见.他对祖国的壮丽河山,其实是十分热爱的.于是,当他面对着令他难以忘怀激动不已的景象时,很自然地,他便情不自禁地”旧病复发”,又来平平仄仄仄平平”了. 　　试读<<自离石军渡过黄河>>(1964): 　　“公路绕山千丈高,大河上下正滔滔.悬崖俯瞰小衣带,渡水方惊巨浪涛.白日朦胧如月亮,黄沙弥漫更风骚.自嫌平淡消奇气,此际襟怀稍放豪.”再看: 　　“四山皎皎围银嶂,九寨茫茫亘铁城.”(摘自<<冒风雪登雁门关到长城>>1964年). 　　“遥看白练横天际,远听涛声动地来。仿佛长城排水面,几疑龙马渡江回.”(摘自<<钱塘观潮>>,1962年). 　　这些颇有高、岑的边塞诗风的诗句,让我们窥见素以描摹细腻入微的<<琵琶行>>、<<西厢记>>组画著称的画家兼诗人的壮怀激烈的另一面. 　　当然也有风光旖旎的,如: 　　“回忆儿时似隔生,青梅竹马不胜情.老来每作江湖梦,锦锈山河踏几重.”(见<<述梦>>) 　　也有飘逸空灵的: 　　“空山底事势如倾,冷气侵人始觉惊.枕上轻寒窗外雨,原来千尺飞流声.”(见<<夏宿西樵山>>) 　　方老师一生,以诗人的敏感捕捉画意,以画师的慧眼酝酿诗情,品其诗,观其画,昔人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意 境,庶几乎近之. 　　在方老师逝世的前一年,即1974年,在他第三辑诗稿的<<自序>>中,他借用唐诗,发出”’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奈何的慨叹”.他的这种心情是不难理解的,当是时,朔风凄厉,百花纷谢,旧体诗又岂能幸免!今天,在温暖的春风中,方老师若然有知,定当欢呼鼓舞,高吟”大地冲天正气生”(见<<冒风雪登雁门关到长城>>,写于1964年)! 　　*本文题目”面向神州颂正风”摘自1964年方人定所作的<<由大同至云岗>>一诗. 　[center][B]后记[/B][/center] 　　方人定(1901-1975)中山沙溪濠涌人,是岭南画派大师高剑父先生的高足,著名的工笔人物画家.生前曾任广东画院副院长、广州市政协常委.本文初稿曾发表于<<诗词>>报.此次提交给<<中山文史>>的是增补稿. 　　　　　　　　　　　　　　　　　　　　　　　　　　　　　　　　　　　-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