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儿歌(四)
发布时间:
2006年03月17日 来源:
中山政协 作者:彭家驹
第十五首
行渡渡——
阿婆买豆腐。
买唔到——
踣踣倒。
“渡渡”船渡——小儿语。一叶小舟被麻缆系在岸边荡漾,走下去的人当然摇摇欲坠。
“阿婆买豆腐”是“好比阿婆买豆腐”的省体。香山的豆腐商,多用新割的芋叶盛载豆腐给主顾。豆腐是软柔柔的,由市场回家途中,必须小心翼翼,双手掬托着芋叶,平平稳稳地走。阿婆小脚缠足面年纪老迈,捧着豆腐,当然走得更小心更缓慢,和小孩子学步一样,颤巍巍的。
“买唔到——踣踣倒!”:阿婆跌在地上,豆腐烂了,买到等於买不到。“到”“倒”古今字。
这是小孩子学行时的歌。小孩子虽然由阿姑、阿姊搀扶着,跨出一两步,仍不免踣倒在地上。煞尾“踣踣倒”一句,大抵在小孩子偃仆的一刹那欢喜地众人一齐大专诵出。
现在讲从文学的角度去欣赏下面四个乡下个、人的联想:
小儿学步。
芋叶包豆腐。
扎脚的婆婆。
水上的小渡。
但在儿歌中并没有清楚表示出(如芋叶)。文学有地区性,非当地人不易了解,於此可知。
第十六首
行,行,
行到街边执个橙。
橙好吃,
路好行。
这也是小孩子学步,成人一边牵引或完全放手,一边诵读以助其气势的徒歌。
庭院里外,兄姊们抛一个橙或柑橘在地上,任之向前滚动,敦促小孩子去追失拾,是乡村生活情景之一。当然没有橙在手边时,也可以诵读。柑橘之属,香山四季总有,《月令》一书,固不为岭南而设也。尤其是檐下(不是温室)养着的盆橘,竟不分时序的在开花、结实,好像在开造化的玩笑。
本篇与上一篇是姊妹篇。放小孩子在矮墙头上、桌子上、石条(石椅)上,唱上一首;放小孩子在地上,唱这一首。
第十七首
落大雨,
水浸街。
阿哥担柴卖,
细佬著花鞋。
这一篇无一丝一毫讽刺的意思。兄、姊们凡把利益推让弟、妹,而自身肩负起艰辛的家庭责任者,多蒙前辈称赞。此篇实是赞美词。你看!柴枝愈干愈好,现在既下雨了,水渠又阻塞不通,我虽然还要外出卖柴;但我的小弟弟幼嫩,在干爽的屋内,穿着的可是珍贵的绣花鞋呢。
香山的绣花鞋,多是自绣,绝少在商店里买卖的。如果自己不会女工,又需要一双来穿着的话,便只好去请左邻右里,给自己将就将就一双罢。绣花鞋不能经水,即是不能洗涤,一经过水,丝线的颜色,固然不再鲜艳,图形也改观失真了。
父兄粗衣粗饭,小弟小妹却吃得可口、穿得光鲜,在县下是常有的事。他们骄傲地说:“龙威不如爪威啊!”
“细佬”:弟弟。《广东新语》《土言》:“广州谓平人曰佬。”佬或作“獠”,如《六祖坛经》有小沙海对慧能说:“尔是岭南人,又是猲獠”中原的人常称南人为“野蛮人”,呼唤他们的时候,用了许多虫、犬一类偏旁的字。南人(或少数民族)是否野蛮,是可以商榷的;至少他们没有“坑杀四十万”“夷九族“一类的史实,香山人自宋朝流落”野蛮人“的地区。强占了他们的土地以养活自己,还因袭了他们的个别语汇。但现在的出版物,老字皆作“佬”,回复了人的身份了。
关于柴,谁都知道愈好火愈有价。若是大雨天担出外卖,诚恐慌一沾雨水,价值倍跌,非特加留神不可,但连边街道也浸湿了,要留神也留神不得,不是争须钱用,谁还肯走这一步呢。
此篇末两行又作
阿哥担柴上街卖,
细佬落地着花鞋。
又有加多两只蛇足的:
花鞋花脚带,
同埋姊姊妹妹去行街。
但都不在香山通行。
第十八首
黑麻麻,
大姊掭灯妹绣花,
火烧灯盏连灯挂。
请齐姊妹看灯花,
夜晚,小妹妹要绣花。但屋内的灯火太微弱了,姊姊便去把灯芯剔出一些,使屋内明亮。而不知油芯过长抑或沾了过量的油脂,不慎烧着了灯盏及灯挂,于是一阵红、一阵暗:灯芯结成了美丽的灯焰,忙请了左右邻舍的姊妹来一齐高兴。
“掭”:把点着的灯芯在灯盏里向前拨出一些。
第二句的“姊、妹”是同胞姊妹。
第四句的“姊妹“是村里的同姓姊妹。
“请齐姊妹盾灯花”句,“看”有守护义,不单是观看。结灯花是喜事。姑娘自己的房中灯火结蕊,是好兆头,表示花轿来到门前的日子不远了。
这一首又是女性的口吻。甚至可以说它是闺阁文学,而非儿歌。但妇女们有情感上的快说时,宣泄创作,或为歌谣,或为韵语,也只了对着孩提吟唱,遇到眼晶晶的男人经过听见,她们也会闭口回避的。而家庭中的夜晚,却的确是妇女的。婴孩睡熟了,家务在日间操作过了,沐浴的水未沸,走几步到后园摘三五朵刚破蕾的夜合花,拿到房里的梳妆台上放着:沐浴之后,换上晚装,插上夜合花在?端,走出厅堂,远远地坐在丈夫的面前······
第十九首
儿安眠,
儿安眠,
长夜安眠到天光。
妈妈催我儿入梦,
儿要妈妈看月圆。
云盖月光难望见,
乖乖椤,
快快椤。
“妈妈催我儿入梦”,而儿不单不入梦,反“要妈妈看月圆”——这才需要催眠。这一首歌是很好的,简单几句,又不落俗套。
第二十首
月光边,
担张凳仔坐门前。
人屋做奴真下贱,
我屋做奴快活仙——
小姐著铀我著缎,
小姐去街我做先!
“月光边”,即月亮的一边,亦即半边月、缺月;比喻残缺、不圆满。香山称月亮做“月光”。
“人屋做奴”:在别人的屋子里做奴隶;此呼应上句“坐门前”,盖必坐在门前,始不在屋子里做奴婢,始可以叹息一两声。
“人屋”,双关语:一、别“人”的房屋,二、主“人”的房屋。
“我屋”,双关语:一、“我”主人的房屋,二、“我”自己父母的房屋。
“人屋做奴真下贱,我屋做奴快活仙”,表面上的意义是:
在别人的家里做奴仆太下贱了,
在我主人的家里做奴仆却快活呀。
而隐藏在里面的意义是:
在主人的屋子里做奴仆多下贱啊,
在我父母的家做奴仆“的劳作”才快活呢。
“段”,谐声“断”。“铀段”俗作“绸缎”。
“做先”,乡俗以率先为重,如长子嫡孙等是。但这里不过是带路、引路、走在前头。
这一篇的技巧如何!用了许多好字眼,但意义却适得其反;使主人家听了心里恰恰,才能一边发泄自己的不平之气,一边又能免于眼前的祸患哪。有怎样的血泪,才有怎样的作品。高压有甚么用呢?真想不到在这里竟能闻到婢女们婉约的太息。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