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恩师郑彼岸相处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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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1月28日 作者:郑陵
看到题目上的“我与恩师郑彼岸”这个短语,也许会引起人们疑问,甚至会怀疑我的写作动机。因为社会上自出现了“我的朋友胡适之”后,便有不少人,亦以“我的朋友X X X(某名人)”撰文,宣称自己是X X X的朋友或知已,即使“朋友”不一定是事实。用这种既不花钱又省力的方式来抬高自己,对于某些人来说,何乐而不为。然而,我的“我与恩师郑彼岸”跟上述情况有本质上的区别,我称郑彼岸为因师,是出于真情实意,百分之百的肺腑之言。
作为革命家、史学家、诗人,郑彼岸是当之无愧的,这并非他的自封,绝对是历史的鉴定。他的知名度不高,然空谷幽兰,人莫能知,而芳馨播远。凡所熟识者,对其高风亮节,道德文章,无不充分肯定。他对香山光复,立下大功,邑人推举他当知事(即县长),不就,嗣后亦从未在民国任何政府做官,却宁愿一再爱聘重修县志,盖以服务桑梓,义不容辞也。他不仅熟悉邑乘,且精研明清历史。读过他与简又文就邑人的民族气节问题进行辩论的两篇长文,当对其政治素质、学术造诣和历史眼光略见一斑。
郑彼岸不以诗鸣,却写得一手好诗,为数谅亦不少,惜有散佚,能搜集到的仅75首(1923——解放初期)。早期诗作,由于去国离乡,颇有飘零之感,故国之思,信笔写来,不假雕琢,情真意切,绝非低调。而其《新新乐府》,仅以生活琐事或微物来反映魔怪舞翩跹、生民正倒悬的沦陷区生活,却比白傅的《新乐府》更有广度,更有深度。尤其是《吃垃圾》一诗中最末一句“不见煤山挂腊鸭”,看似乎淡无奇却义愤填膺,直斥当时一切邪恶势力的多行不义,并预示了他们绝对无法逃避惩罚真至灭亡。象郑彼岸这样的诗人,在我们国家外有贪狼内有蠹的今天,是十分需要的。
郑彼岸曾是无政府主义者。但是,真正的革命者(当然有别于政客或假冒的马克思主义者)是有头脑、有胆识、善于总结经验、修正错误、不断进步的。因此,经过思想交锋,经过时代冲击,经过风云际会,经过实践体验,他老人家便豪情满怀当众宣称自己是“叛徒”——“安那其的叛徒”。这是他思想发展过程中的一次飞跃。他其实早已倾向科学的社会主义拥护共产党,于是便能并非偶然地以党的同路人的身份,迎接祖国的黎明,并为中山的解放作出了贡献。
对于这样一位年高德劭的长者,我以师事之,其实做的还很不够。听说近年拜师,还有遵从古礼的呢。在郑彼岸人格的熏陶和亲切的教诲之下,一段并不长的相处,使我获益匪鲜,理应永矢弗谖,何况他对我有救命之恩!
更何况这救命之恩又并不寻常!
1946年腊月,国民党匪帮谢文泉部扫荡山区,到处捉人,被捉者无不戴上“奸匪”的帽子。我就在其时掩蔽待命,遂人敌手。我爱人闻讯后,知有一位郑先生系我挚友,便背着幼儿,步行去濠头向郑彼岸先生求援。结果就是由于郑先生的奔走营救(据爱人说,他当时不仅毫不犹豫一口答应,而且非常同情她的苦况,罄其所有,给予资助,使她感极而泣),我才得以恢复自由。
我原是名副其实的“奸匪”,组织上当时亦处境艰危,当然无法营救。恩师仗义援手,也不是一般人所敢为、所能为。尤其是我跟他相交不过半年之久,爱人求助,亦无重金厚礼(简直什么金什么礼都没有),这让我看到了什么?
——革命家郑彼岸固有的人道主义精神在发扬光大,而且已逐步接受科学社会主义,向共产党靠扰,跟共产党同行。
还认识到什么?
——道义之交,难能可贵。在人际关系不正常甚至在人性变为兽性的环境下,尤为难能可贵!
我与郑彼岸相识是在1943年,那时组织上安排我来四区濠头,公开职业是在乡校教书。而恩师已在几许播迁之后回里,在乡校任补习班主任,同在校住宿(其夫人与一女佣也随之住在学校)。我与他年龄差距甚大,却一见如故,朝夕相处,无所不谈。对其嘉言懿行,亦时有所闻,从而倍加敬重。我曾以俗语写成小诗被邻校有作教材,见恩师亦有作品名为《新新乐府》登在党校壁报上,同时好些学生仿作此种诗,这就引起我极大兴趣。特别是看到一首诗中竟有“多行不义必自毙,不见煤山挂腊鸭”这样的句子,虽觉未免冒险,也深佩其胆识(后来我写诗亦接受了这种诗风)。大家志趣相投,感情日渐深厚。不知不觉谈起政治,也就引起我跟他的争论了:他谈他的无政府主义,我谈我的马列主义,各有其对立的政治立场。然而他老人家头脑毕竟是清醒的胸怀是开阔的,对我的言论,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加深了对我的认识,甚至也许是赏识。而我事后自省,这样做,蛮象是尽到了革命者的义务,但我到底有多少马列水平(即使我已经接受党的教育六、七年,还读过一些禁书),夸夸其谈罢了,不禁自惭亦复自笑:我未免太不知自量!幸而这样的争论,我跟他都感到愉快(内心世界有所接触之故)。可惜是年年底,组织上又把我调离濠头,我与他便从此离开三年之外,消息完全隔绝了。
我出狱后,家庭生活非常困难。我既无遗荫,亦无积蓄,更无职业,无以为计。好在不久(1947年初),恩师接任为中山县修志办事处主委,我也就第一个做了他的助手,有了工资,我一家三口才免于冻馁之虞。迨至“修志办”改组为“中山县文献委员会”,我则被聘为编纂组组员兼采访组组长。嗣后,恩师被族人敦促出任族办的义门小学校长。由于他身负修志重责,无法分身,又见我薪水微薄,便安排我做校务主任,领两份工资。这样,我家庭生活得到改善,恩师对我,可谓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入“修志办”不久,结识了同事黄析梁,通过他找到了党,同时接受了党产交给我与析梁一起做两郑(另一郑是郑道实,时任副主委)统战工作的任务。斯时,我在党的领导下,豪情满怀、信心百倍开展工作(后来了解到党还在其他方面做两郑的工作),取得满意的效果。
我与恩师相处,虽为时不长,却深受教育和信任,举其荦荦大者,本可就此搁笔了。但意犹未尽,欲罢不能,还得再补叙一二。我写此文,不啻与恩师相晤对,可是,?年前我在《赠彼岸夫子五十六韵》一诗中所提“何时风雨共一楼,长事先生兼学史”的愿望,已经早成泡影了,如今只剩下追忆,不禁惘然!
“人无完人”,若说郑彼岸是真、善、美的化身,恐有吹捧之嫌;但在我与他朝夕相处的三年半中默察所得,他确说得上“胸有方心,身无媚骨”。他率真坦荡,务善嫉恶,有此二者,美亦存焉。有一回,我听他在客厅中吟诵“鸡公仔,尾弯弯,做人新抱(媳妇)实艰难”这首儿歌,见我注意他,便对我说:“中国妇女长期在受罪,尤其是做媳妇的。古诗《孔雀东南飞》和陆游的词《钗头凤》都对为媳者的不幸提供了实例。”接着,他以赞扬的口气说;“你妻子勤劳善良,当新抱之职,一定得到你妈的欢心,你有这样的妻子非常幸福,好不愧称为‘义妻’。”
恩师在治史之余亦重视对民俗学的研究,因此,属于此范畴的民间创作诸如歌谣、谚语、谜语等,无不兼收并蓄。旧志有风俗谣谚编入,但为数甚少,且未立专篇。恩师编志,有独到眼光和创新思想,他认为新志应设中山风俗和中山舶谚两志,并将编纂两志的任务交给我,我欣然受命并认真做好这项工作。
恩师善制中联部,制谜亦是高手。在中山师范的一次晚会上,他曾以该校教师名字制谜助兴,其中一谜“为?个口,日日奔走”,谜底为吴天行,众认为系谜中佳品,他曾以“亚”字作谜面,让我猜谚语一,我猜中了;我也用一个字“?”(当时未简化)让他猜,也是猜谚语一。他沉思片刻,问我这谜是否自制,我点点头。他说:“此谜构思相当巧妙,必须先从‘拆字’入手,挖出‘?’中的‘口’,剩下‘丰’的形象。如能领会出把口封住之意,便不难猜出‘有口难言’这谚语了。”他又说,用一个字作谜面是比较难猜的,需动脑筋多从“拆字”入手,并以“桂”猜作“十八廿二”、“吝”猜作“出口成文”为例,可见其对猜谜颇有研究。少年时代的我,颇喜猜谜,年纪大了,就不大感兴趣了。可恩师对这类玩意儿(包括其他群众创作)的研究,到老仍孜孜以求,大概缘于葆有未泯的童心。
解放后,恩师离开我了。他被调到省文物委员会工作,复任省文史馆副馆长。在这期间,他还曾两次返里,向县里要求将我调去省文史馆搞文史工作,终以未得批准,这也许会使他捻。
此后,除了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年初二,与爱妻一起带着“一筐木柴表心事(《赠彼岸夫子五十六韵》中句,其时听说燃料难买,另粗咸鱼一盒是恩师爱吃的,赴穗存善东街恩师寓所拜访他,住了十天之外,便永远永远地无缘跟他会面了!
只有留下刻骨铭心的怀念!
200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