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汉谋将军暗示玄机离沪返乡
发布时间:
2007年04月29日 来源:
中山政协
1948年11月,辽沈战役结束,国民党失去东北全部,中国人民解放军乘胜入关,直迫天津;在中原的战场,又揭开了规模空前未有的“徐蚌会战”的序幕。这是国共争霸的一场决战。
余汉谋将军应召到南京,出席军事会议,回程中路过上海,我特别在新都饭店设宴招待,聊尽地主之谊。他是我的广东同乡,又属近亲,所以,彼此之间无话不谈。我诚恳地请教他对于“徐蚌会战”的观感如何。他苦笑一下,摇头不作答复。我很明了他的立场,说出来颇有泄露军事机密的罪责;一句话也不说,又似乎愧对多年的亲谊和交情。但是,他很会用外交辞令,对我只谈广东的状况、故乡的风物。谈了一会,他轻飘飘地劝说:“你和你的家人多年没有回乡,为什么不回去一段日子度假,换换环境呢?这是不会错的。‘富贵而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古人的名言,你想不起吗?”他说完,哈哈笑了几声,又向我敬酒,谈些其他琐事,就借故告辞。
我闻弦歌而知雅意,当然知道他的弦外之音,暗示我回广东避一段时日,亦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的意思。
我的家族,在上海有两代的经营,根深蒂固,不是轻易放弃的,虽然余将军的话很坦白而确实,以我当时的心情,只将他的话作为参考而已,但是时局变化得很快,不到半个月,已有剧烈的恶劣趋向,引起我的警惕,遂重新将他的话再三审虑了。
回忆1937年8月13日(八一三),日本侵华战争,在上海展开序幕,直至1945年8月15日投降为止,整整八年。
这漫漫的长夜、消沉的岁月,确实令人太疲倦了。可是,胜利来得太快,战争结束得太戏剧化,带来许多后遗症。
第一个大错误,是由中央银行宣布,硬性规定,将沦陷区的中储票每200元折作法币1元,如何比值?按照何种资料计算?无从稽考。当然,损失的是人民,而沦陷区的人民,更是无辜的。
第二个大错误,是大小上下官员的劫收行为,不但丑态百出,而且使国家的信守、法律的威严荡然丧失,胜利复员复兴的希望,只是昙花一现,消散于无形。
随后,国共政治协商会议失败。1947年7月,全面内战序幕展开。人民渴望和平的愿望成为泡影。
军事方面,东北战场,国民党军处处失利,只留沈阳、长春和锦州三个孤点;华东战场,中共的新四军挺进苏北,下鲁南,攻胶东,控制了津浦线。
政治方面,凡知识分子、广大农民掀起反对政府的运动,达到高潮——“反饥饿”,“反压迫”,“反奴役”,彼起此落,无日无之。
我是一个商人,在商言商,不谈军事和政治,但是,在大洪流冲击之下,能够洁身而退吗?
因为,前方战讯,越来越坏,越迫越近,上海市面,渐呈不安,物价日高夜涨,法币一跌再跌。
政府对于财政的改善毫无对策,陷于通货膨胀的深渊,无以自拔。面值25万元的关金大钞居然在市面出现。物价上涨的幅度,势如脱缰之马,无法控制。
我们站在商人的立场,如何应付?
以新新公司的庞大商场,又何以自保?唯一良策,将商业范围缩小,保留一部份物资,期待政府的改革方案。
1948年8月18日,政府又宣布《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发行金圆券,规定金圆券1元兑法币300万元,金圆券4元兑美金1元,如此兑换比率,令人震惊;同时规定,于8月24日起,法币停止发行,民间持有的法币、外币和金银,一律在限期之内兑换回金圆券,禁止私人藏有,雷厉风行。据说,政府收兑得来金银美钞有1.7亿万美金之巨,而政府也规定,只发出金圆券2亿元为限。
曾几何时,金圆券的信用,崩溃了,一泻千里,人民顿时恐慌,重物质,轻纸币,卷起抢购之风,公司里的日用物品,一扫而空,如何营业下去?确是大问题。
由此,劳资纠纷日增,工潮起伏,因为,他们所得的月薪,不足敷用,追不上日夜飞涨的物价。职员处境固足同情,但是公司的货物,日渐减少,营业的进益,也比对低落。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长此下去,唯有关门大吉。
这不独是新新公司的问题,而是大上海整个工商业的严重大问题,劳资双方都已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亲友和部属都来探询应变的方策。
因为,国民政府的金圆券改革失败,通货膨胀,金融混乱,经济方面已走到病入膏肓的绝境了。
而军事情势,国民党军更是一败涂地,寄予厚望的“徐蚌会战”也无回天之力,挽回颓势。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下,指日可待。所以,上海人心惶惶,都作种种准备。
新新公司内部分两种意见,有的人主张我留下,静观其变;有的人主张我撤退,另作打算,两方都有理由。在此进退两难、去留取舍之间,实难立定决策。
以我个人而论,父亲留下的基业,都在上海,一经退出,永难回头。
倘若,“守株待兔”,冀保平安,但是,时势转移,幻变多端,未可逆料,毫无把握。
“去”与“留”,是两个很简单的问题,可是,对“去”与“留”的选择,却非轻易。
上海虽非我出生的故乡,而是我长成立业之地,有许多“事”值得怀念,有许多“人”值得留恋,谁愿意甘心,放弃一切,漠然无动于衷?
白天里,我食不下,坐不安,脑海里,好像浪潮般翻腾激荡,无法宁静。
深夜中,我恶梦频频,冷汗涔涔,心内充满了复杂与无奈的叹息。
曾经沦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当你面临这永远终结的边缘,你自会感到彷徨,甚至怀疑,财富太多了,会令你增加烦恼;权位太高了,会令你诸多顾虑。
我特地跑到杭州的别墅,静养三天,借此清幽雅静的山川秀色,一洗尘襟;红莲绿柳的明媚风光,还我清明。
不错,清澈的湖水,依然静静地流着,安祥而和平。环列的山峰,孕育如诗如画的境域,确实惹人悠然神往。偶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鸟声,何止令人身心舒泰,简直是身处世外桃源。
可是,解决不了,我的烦恼,“去”与“留”的取舍。
无可奈何,只好回到家中,请示母亲,听听她的意见,因为,整个事业是父亲传下来的,她是最深切的关系者,也是最有权威的决策人。
母亲听了我的陈述,淡淡一笑,道:“勘破生死,忘怀得失,是不容易做到的,尤其你是当事人,受了物欲所蔽,自然理智不清,难下决定。”
我感到有些尴尬,只有恭谨地,说:“母亲,照你个人见地,应该如何选择?”
她老人家毫不考虑地,答:“迁地为良。”就是四个字,一句话。
母亲回答得如此爽快,如此简单,颇令我有点惊奇,甚至有点不敢相信,愕然一怔。
于是,我慎重地,慢吞吞地,再问:“你的意思是离开上海,放弃了我们两代经营的事业?”
“不错!”母亲斩钉截铁地,吐出她的心声,而且将这“不错”说得很坚决,很响亮,充分显示她的决定,并非出之偶然,而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
前些时日,我诚惶诚恐,为了下不了“去”与“留”的决定,内心感到烦恼。
现在,母亲代我选择了“去”的方向,我又不禁更迷惑了起来,更彷徨,更烦恼,不知所措。
我只好怯生生地,呆望着母亲那轮廓坚毅而慈祥、和蔼的面孔——发怔,欲语无言。
“知子莫如母。”母亲怜惜地,摇一摇头,勉强展开了一丝笑容,柔声说:“你有点不舍得,抛弃这样庞大的事业,是吗?”我向她点一点头,随手将台上的冷茶,张大嘴饮干了,长长地吁了一口大气,竭力使自己的心神平静下来。
母亲继续说:“我日夜在佛的面前,诚心祷告,就是希望你能够得到‘平安’和‘乐业’。如果,你认为留在上海,可以一如往日,安享成果,那就留下来不走!相反地,你认为没有绝对的把握,那就不宜冒险,应该预作退步!至于财富,当然有点舍不得,但是,‘留得青山在,哪怕无柴烧?’你明白吗?”
母亲的话,有如暮鼓,如晨钟,令我憬然醒悟,落实了“去”的定见。
何以,母亲的话,会有如此影响力量?
因为,我举棋不定,下不了决心的原因,就是看不透财富、权位的羁縻,而忽略了人生最重要的“自由前途”。
如果,没有个人的自己前途,哪里会有个人的财富和权位?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很显浅的道理,能够透彻了解的人不多。
父亲留下的财产,十分之七是新新公司的股权,十分之三是房屋。股权是不能抛让的,因为失了股权,我们在新新公司不能享有应得的利益。有用的时刻,股权是一张皇牌;不合时宜的时候,股权等于一堆废纸。
那时,市面混乱,地产狂泻,如果,将房屋出卖,只得原值四分之一,得不偿失,还是,一动不如一静。上一代的人都有个传统观念,变卖祖传家产,是不肖和不孝子孙所为。
为了准备家人的撤退,我只好将我以个人能力赚来的资产(包括股票投资和饰物)全部变卖了,折成港币,托上海麦加利银行汇存香港。
1948年12月,我遵照母亲的指示,带领全家人回到广东,暂在故乡中山石岐居住。祖家极为宽敞,合乎所需,且有旧家人等照料,无后顾之忧。
我只身再回到上海留守,作最后的挣扎,聊尽我最后的责任。
一直到1949年5月23日上海解放的前三天我才离开了上海,仿似做了一场春梦。 “春梦,了无痕,醒来无觅处”,反映人生的飘泊与无常。
母亲的后半生,就以拜佛念经,安度余年,享寿92岁,1983年1月7日终于香港。
慈恩浩荡,永垂弗替!
母亲为人,精明谨慎,智慧聪敏,很有判断能力。她曾为我家族,作出两次的重大决定,足以影响我们整体的安危前途。
一、1937年7月7日,日本发动“芦沟桥事变”入侵华北,国民政府认为和平绝望,决心抗战到底,劝导工商各界将厂企搬入重庆,建设大后方。
上海市长吴铁城先生亲向新新公司当局致意,希望我们响应号召,并愿意作出最大的,最有效的协助。母亲极力主张一动不如一静,保存实力于上海,以不变应万变。
她的明智决定和判断,求证于后来事实,完全正确。因为,八年抗战,我的家族留在上海,共同艰苦挣扎,虽然惊险丛生,但是建立了我们的事业地位,光大了先人的宏愿。
二、相反地, 1948年,大陆尚未解放之前,母亲却毅然主张先“迁地为良”。我家是第一批离开上海的,邀天之幸,趋吉避凶,未受任何迫害,安抵香港,再到澳洲定居。澳洲已成为我家第二故乡,以至今日。
往事如烟,虽隔多年,印象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