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圆券问世蒋经国到上海“打老虎”
1947年7月,国共和谈破裂,内战序幕揭开了,随着国民党军事形势恶化,经济问题的严重性达到极点。法币已失去流通效能,25万元票面的“关金”大钞开始问世,在上海城市的大宗买卖(例如地产),都用黄金或美钞计算,农村里的交易则用粮食或银元计价,恢复“物物交换”的古老方法。物价的波动,币制的混乱,令人民无所适从。
新新公司每天有成千上万顾客,每天收入都有亿兆元之多,处理起来,确是大问题,因为纸币贬值,早、午、晚的市价不同,但币值只有泻跌,永远没有上涨。今天卖出10亿元价值的货品,明天只能买回价值5亿元同样或相等的东西。但是我们内部定了一个补救的方法,如果货不能补充进来,就把当天的收入购入黄金和外币,以便保值,这是无办法之中的变通办法,等待机会再谋发展。
真想不到在1948年8月19日,国民政府公布《经济紧急处分方案》,我们的最后机会也彻底失去了,连最后的希望也完全破灭了。新新公司一家的遭遇如此,它也可以反映出上海工商的劫运。
所谓《经济紧急处分方案》,就是为了实行币制改革,发行金圆券,将等于废纸的法币收回来,不再流通。根据统计,此时的法币价值600万元等于抗战前的1元,现以300万元折合1元的“金圆券”。国民政府为了稳定这新发行的金圆券,使用硬性管制,规定:
由8月19日起,无论任何人均不得储藏黄金、白银、银元和外币,持有者必须于9月30前向政府银行兑换金圆券。逾期任何人都不得持有,私藏不报者严办。
所有物价必须维持8月19日的市价,不准上涨,这亦即官方所谓“八一九防线”。
8月23日,蒋经国以督导专员身份到上海执行任务,对全市的货栈、库房进行搜查,登记所存的货品,限令照价出售,不准囤积。违抗者,吊销商店执照,负责人送刑庭法办,货物没收。
新新公司的目标太大,所有货仓都被彻底检查。但我们的帐目很清楚,一出一入都有单据作凭证,总算通过检查,并没有囤积居奇的嫌疑,我也松了一大口气。至于历年来,新新公司内库积存的美金共80万元,黄金和银元照市值100万美元,悉数送到中央银行兑换新发行的金圆券。这是经董事会同意的,表示拥护中央政府颁行的改革方案,我更觉得心安理得。
从8月23日到10月2日,整个上海在蒋经国严厉镇压之下,物价居然暂时得以稳定下来。蒋的口号:“只打老虎,不拍苍蝇。”他把违法官员戚再玉、囤积居奇的商人王春哲判处死刑。工商界主脑人被逮捕入狱的有64名之多,其中包括申新纱厂荣鸿元和杜月笙的儿子杜维屏。
新新公司的生意,表面上似乎很稳定,货物出售了,收到的是金圆券,但有个苦恼的隐忧,货物出售后,补不进来,因为许多厂商由于没有原料,无法继续生产,以致停工待料。根据经济原则,货物总是流向价高的地方,如果无利可图,又何必辛辛苦苦地运来上海,而费时费事?
那时外地物价日涨夜大,上海的物价却被压抑在“八一九防线”上,不准波动,正像把洪水蓄满的水塘不放,满溢就会泛滥,不可收拾。上海的工商各业无形中停顿在冬眠状态。
当局只知管制物价,完全忽略对游资的疏导,对物资的调节和鼓励生产,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有全盘计划。
最自相矛盾的是财政部,10月初主张发行金圆券,后又突然宣布“烟酒加税”法案,“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既一面严格限价,又一面领先加税,自毁诺言,失信于人民。烟酒加税引发了“星火燎原”之势,从此掀起一股抢购风暴,最初是抢购白米和燃料,后来波及的货品越来越多,范围越来越广,经济迅速崩溃。
新新公司每天早上一开门,人们就拥进店内,所有欧美呢绒、电器用品等都被一扫而光,然后等而下之,不论什么货品都成为抢购对象,连一些冷门货品,如花边、文具和五金工具之类,都在抢购之列。我到商场巡视,不禁惊心动魄,眼见人头涌涌,狂抢货物,尽快把手上的金圆券抛光,重蹈以前老法币的覆辙,可见《经济紧急处分方案》不但未能阻止物价上涨,反而掀起抢购物资的风暴,酿成黑市猖獗的恶果。上海市长吴国桢到南京向蒋介石辞职。凡是有政治常识的人,都可以想像到其中内幕不简单。11月6日,蒋经国悄然离沪,这70天的经济管制宣告彻底失败。
金圆券昙花一现,暴露了国民政府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因为民心已不止是怨艾,而是愤恨,渴望改善,其大势去矣!
就新新公司的情况来看,我已知道它将近油尽灯枯的地步,因为货物已被抢购去了一大半,而库存的基金(即黄金与外币)都变成金圆券的废纸,加以工潮不停,时局又恶化,不知何从!心里疑虑万分。
恐怖政策、极权主义的手腕(TOTALITAEIAN MEASURE)可能发挥效力,但是有条件的:必须有绝对严密的纪律,有共同信奉的理论基础,没有温情主义的包袱,没有破坏组织意志的枷锁。经国带到上海的班底,只算得上是一群“业余的权力主义者”(AMATEUR AUTHOEITARIAN)。单靠一时的宗教狂热和个人崇拜的阿Q精神,凑凑热闹则有余,成大功,立大业则戛戛乎难矣!何况国民党内部新的上层组织,根本是托庇古代封建皇朝的余荫,加上现代法西斯主义的一件混合体。它太腐朽了,以这样的组织来对付组织,失败乃理所当然的事。
成败不足以论英雄,我们从史学的角度看,着重因果,寻找它对未来的意义。关于当时上海的环境,本文已有详细论述,经国肯定成功的或然率,少到等于零。他之临危授命,一方面事非得已,学诸葛鞠躬尽瘁,来个忠孝两全;一方面年少气盛,有点不信邪,妄想西方出太阳。可是,他的殉道精神,他的良知,他的抱负,在国民党那个大染缸里,能出污泥而不染,使命虽未达成,他的英雄气概,还是可敬的。
上海的经济改革,经国以必胜的信心始,落荒而走终,多年积下的政治资本,经过这场豪赌,全部付之东流。
继经济惨败之后,国民党军事情势,更是糟到不可收拾。
从9月12日开始的辽沈战役,到11月2日结束,那个蒋先生认为必争的东北,至此尽为中共襄括,国民党军精锐,丧失了47万兵马。东北失陷,林彪的四野雄师,沿着多尔袞的老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乘胜入关,直迫平津。中原战场,陈毅的主力,配合刘伯承、陈庚的纵队,与国民党军黄伯韬、黄维、李瀰兵团交锋,揭开了空前巨大的徐蚌会战。蒋先生对此役,抱着极大的希望。他的如意算盘:这是和中共逐鹿中原的一次决战,如能聚敌而歼,军事上的颓势,即能迅速改观。谁知道,进行了62天的现代淝水之战,国民党军丧兵折将,并没有能使蒋先生做历史上的符坚。徐州一失,京畿震撼,南京覆亡的命运,已经不日可至。
华北战场,同样是一败涂地。1949年1月14日,天津易手,陈捷指挥下的13万大军,受歼的受歼,成擒的成擒,而无一幸免。剩下北平(今北京)傅作义的30万兵力,外援割绝,后退无路,乃只有和平乞降之一途。
于是兵不血刃,故都北平,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占据。
人是环境的产物,“革命”的定义,是要有翻天覆地,破旧立新的作为。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革命的果实来。可惜,经国嘴里的革命,对象仅限于上海少数的几个巨商,一遇到豪门、家族集团,就只有裹足,成为父亲的政治祭品。征服不了环境,必然为环境所征服。
曹聚仁写道:“经国放下经济特派员职位的前一星期,几乎天天喝酒,喝得大醉,以至于狂哭狂笑……”可见他动了真情感。
“曲终人散日西斜,殿角凄凉月一家。”也许,这是他当时心理的最佳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