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资纠纷若陶四兄惹上官非
胜利后的上海,出现两种人:一种是从天上飞回来的;一种是从地下窜出来的。从重庆派到上海的接收大员都是乘飞机到达,由天上降临,君临天下。在沦陷时,不少潜伏的爱国份子,担任地下工作,现在胜利了,不再掩盖原来身份,自以为劳苦功高,趾高气扬。
8月中,上海人们沉醉在胜利狂欢的气氛里,盛况空前,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新新公司也不甘落后,把全座七层大厦油漆成淡黄色,焕然一新,恢复八年前的鲜明光辉。但是,好景不常,生活压力却一天比一天加重。这是因为胜利后,内地的法币大量回流,法币价值直线上升,冲击整个市面,法币和中储票同时流通,市面上兑换率不同,尽量压低中储票兑换比值,造成极大的混乱。
9月29日,中央银行总裁陈行到达上海,整顿金融,使出“杀手锏”,规定中储票200元兑换法币1元。上海工商界都认为不公道,却没有人敢出面力争。谁敢开口,就会被戴上“汉奸”的帽子。
最初,中央银行的外汇牌价是法币20元兑美金1元,但是半年之后,涨至法币2002元兑美金1元,还不到一年,更涨到法币100万元以上兑美金1元,走势有如脱缰之马,无法控制,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马克,同一命运。法币不断贬值,物价随之暴涨,使普通老百惶惶不可终日,对政府的信心也冷了下来。
沦陷八年的上海,生活虽然艰苦,新新公司却从来没有工潮,但是胜利后,从1946年初开始,差不多每两个月就发生一次罢工。我虽然是资本家,却同情职工的处境,所以初时每次劳资谈判,对职工的要求多是接受,换言之,每两个月把他们的薪金调整一次。“若要马儿好,先给马儿吃饱草。”这是经济学的原则。物价天天涨,公司营业额也水涨船高,收入增加,加些工钱给职工们也是应该的。我大概受父亲基督教教义的熏陶——“大家分享”,“取之社会,用之社会。”每次劳资谈判,我从不亲自主持,全部由人事部出面,我只给他们一个原则(即guideline),作讨价还价的余地,有时双方陷于僵局,才出面打个圆场,所以劳资双方都相安无事。但后来,劳资纠纷却愈闹愈激烈,应付起来,渐感吃力,实非原意所料及。原来,有位叫“韩武城”的新新商场售货员,平日奉公守法,沉默寡言,谁也想不到,他是暗中领导工运的不寻常的人。
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韩正式露面,原来是上海总工会负责人之一。我外婆高氏有位远亲杜汉碧,是位孤女,母亲可怜她的身世,收养在我家中,也在新新公司当售货员,被韩武城用手段吸收运用,成为“爱人”(解放后,他们才公开了夫妻关系)。当时,我们被蒙在鼓里,把她看作亲人,穿堂入室,毫无隐秘,那知我家一举一动,都在她监察视线之内。韩武城暗中指挥工运,逐次升级,抱着以打倒大资本家为目标的心态,选中若陶四兄作为斗争的对象,因为他是我家族的长辈,位居新新公司总经理高职。解放后,韩武城成为英雄,在上海红极一时,但在文革造反时,被打入黑帮,落得悲惨的下场。世事反复,因果循环,凡事不可逆料。而杜汉碧也因此而自杀云。
当韩武城领导工运,要打倒若陶四兄之时,恰巧有位叫舒月翘的电梯司事员,因犯过失被开除,一肚子气,忿恨不平,天天在公司大门口“告地状”,写了一篇大字报,放在地上,向路人控诉,经我们报警,将他驱逐。本来这件小事就此了结,不料过了一会,舒月翘竟开记者大会,揭发四兄曾在日伪时期出任“全国商业统制会”的理事,是汉奸,用一个大题目“勾结敌人,危害本国人民”,大做文章。
“全国商业统制会”其实等于商会,包括各行各业。在百货公司方面,日伪选择了两家公司为代表,一家是永安公司,另一家是新新公司,所以,这两家公司的负责人被指派为理事,一经确定,不许违抗,凡有关百货业的事,只通知这两个人,再由他们通知其他同业,如此承上转下,谈不上“勾结敌人”,更谈不上“危害本国人民”。但是来势汹汹,而且有民盟的人讲话助威,火上加油,闹得满城风雨,不可收拾。更令人惊讶的是,新新职工会居然响应支持,众口一词,联合控诉,告到法院。
章乃器先生是民盟的主力人物,又是经济专家,曾任新新公司的董事,我与他素有往来。为了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特地去拜访他,向他请教,可否有挽回的余地。一见面,我未开口,他已率直声明:“这件事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另外有人在背后操纵,因为是组织决定的,九牛也拉不回来。”
我当时还不大明白他的话,但是,他已直率指出此事涉及政治,并非劳资纠纷那么简单。
我又特地飞往南京,晋谒国民党元老吴铁城前辈,请他出面。论私,我们有两代交情;论公,他曾任上海市市长,现在又位居国民党的要津,有一言九鼎的力量。他叹了一口气,说:“这件事不是一个人的面子可以平息的。我看,他们告到法院,只有循法律的途径去解决,较易为力,你也不必东奔西走去求人了,我都不敢开腔,谁还敢?”
他的话不错。我回到上海,聘请了三位大名鼎鼎的律师,为四兄辩护。第一位是章士钊,名满京华,人人皆知;第二位是陈霆锐,战前已是租界的工部局华人董事,从重庆回来,又是国大代表和参政议员,名噪一时;第三位是郭锐,上海最有名的法律专家,擅长辩论和法理研究。
结果一场官司打了三年,四兄终于获得自由,但已失去总经理职位,因他在狱中时已由副总经理萧宗俊晋升一级接任该职,而且时局日趋恶劣,工商界受通货膨胀影响,步入岌岌可危的困境,夕阳西落,黯然无光,大时代的剧变迫在眉睫,大家都关心的是将来,何必去争职位的高低?还是同心一志,以维持现状,共渡难关为上策。
兹述李泽四兄简历如下:
李泽,字若陶,是我二伯父德彰的次子,9岁便失去了严亲的慈爱,14岁便踏上人生的奋斗征途,因此,体历社会谋生的艰苦,饱尝世态炎凉的滋味,遂养成了一股坚忍的意志、刚毅的性格和百折不挠的精神。
泽兄继承我父亲的遗志,充分表现出他的长才。他夙兴夜寐,任劳任怨,固然获得新新上下同仁的拥戴,同时,也令社会各界人士有清新的认识。从此,公司内部日趋稳定,事业的发展又揭开崭新的一页。
追随我父亲到上海发展的亲友和同族兄弟,不下30余人,在危难关键时刻,能任重致远,独当一面的,仅泽兄一人而已。他1936年2月2日出任新新公司总经理,时年31岁。
新新公司历任总经理共有六位——李煜堂、刘锡基、我父亲、泽兄、萧宗俊和林干文,其中以泽兄的年龄最轻,不过,他是最杰出,最苦干,最有业绩的一位,连任10年之久。
新新公司的营业时间,由早上8时到晚上8时。泽兄上班总是在早上8时前到达,晚上8时之后回家,天天如此,风雨不改。
这种夙兴夜寐的奋斗心志,这种敬业苦干的精神,诚然获得上下同人的钦佩,引为楷模。
泽兄的国学造诣,渊博深厚,文笔流畅,尤其是字体,更为清秀,一如其人,唯一的遗憾,就是不懂英文,在上海的华洋社会,感到诸多不便。
当我进入圣约翰大学肄业的开始,遂成为他的助手。每逢星期六上午放学后,我总是顺道到他家里(愚园路庙弄),代他翻译英文书札,经常吃了晚饭才回家,利用吃晚饭的机会,讨论公司业务,或社会动态及各项问题。
由此接触,我们的感情,交流贯通,深切了解,较之其他同族兄长,亲爱密切,情真意切。
他于1951年在香港经营“建中行”失败之后,一直不得志,于1975年来澳洲定居,和子女一起生活,安享晚年的宁静福乐,直至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