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之音传来胜利好消息
1945年8月6日上午,蔡自我急忙来报告:“‘美国之音’播出新闻简报,美国向日本投下了一枚大炸弹,把整个广岛毁了。在12时正午英语新闻有详细报道,还是你亲自去听吧!你也知道我对英文是不懂的。”
他的话令我惊异,也令我怀疑,一个炸弹威力能够炸毁一座建筑物,已经很少见,怎会一下子竟把整个地方毁灭?真是破天荒的大新闻。果然,“美国之音”清清楚楚地传来:“今晨8时15分17秒,在日本广岛市,投下了一枚原子弹,成千上万的人被辐射热力烧成灰烬,整个广岛市变成一座熔炉。”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原子弹的名称,它竟会有如此巨大的威力。
当时日本人在上海出版两份日文报纸,《每日新闻》和《日日新闻》,主要供日本人阅读,凡是遇到特别事件,我总托人购买一份作为时事的参照,因为往往可以从反面推测获得正面的答案。
8月7日的《日日新闻》用特大号字体在头版刊登,“暴米在广岛投下猛烈性的地毡弹,死亡人数无算”(按:“米”字是指美国,暴米即是残暴的美国)。由此可见,日本本土已陷入挨打的地步,无力自保。
8月8日,苏联向日本宣战,这是极取巧的投机。此时出兵进攻在中国东北的日本关东军,显示出斯大林的“聪明”,坐收渔人之利。
8月9日,美国空军在长崎又投下了第二枚原子弹,再次对日本施加压力。
上海的情况却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新新公司一如往日,照常营业,但是每个人的内心都充满恐惧和不安,不知时局将会怎样变化。当时有个流行的顺口溜:“有事快快走过,无事归家静坐。街头站立观望,会遭无妄之祸。”这24个字正是一般人的心境写照。我下班后赶快回到寓所,晚饭后坐在书房里,开了小电灯看书。这是最安全,最舒适的消遣,因为这时灯火管制,更为严厉。9时左右,楼下守卫王焕长特地上来报告:“闻路上人们传说,日本人宣布投降,这话是从霞飞路俄国人那里听得到的。”
我半信半疑,立刻拨电话给彼得·史洛夫。彼得是白俄人,以前在《密勒士评论报》担任记者,太平洋战事发生后,转业在霞飞路开一间咖啡店,其实是为苏联做情报工作,那时苏日联盟,所以泰然无事,两面逢迎,异常活跃。我曾与他共事,而且他又是新都七楼法国餐厅的常客,所以很熟悉,而且也有默契。“喂!彼得,有什么消息?”我问。
“好消息,萝卜头(按:上海人叫日本人为‘萝卜头’,因为他们的身形又矮又胖,含有藐视之意),投降了。”
我惊喜地追问一句:“是真的吗?”
彼得毫无顾忌,大声说:“我从苏联大使馆听来,官方消息怎会假!你不信,马上到我小店来,饮杯香槟,我们正在开庆祝会呢!”
我当然绝对相信他的话,这不是开得玩笑的儿戏,弄错了的话会遭日本人的毒手,杀戮无赦。我步出寓所的阳台,在高处四方眺望,整个上海黑沉沉,静悄悄,只有南面方向(即法租界中心地段),光芒闪耀,宛似白昼,还隐隐约约传来劈啪的爆竹声,欢腾的人声,悠扬的音乐声,令我更加深信不疑了。随着我又从“美国之音”证实消息真实无误。
原来,日本吃了两枚原子弹,天皇裕仁为避免生灵涂炭,表示接受“波茨坦”的最后通牒,向英美无条件投降,托瑞士政府发出这个讯息。我通知若陶四兄这大喜讯,并约其他高级职员于明早7时在公司会议室举行会议,安排新时局下的对策。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兴奋到无法入睡,整个脑海好像一盘乱丝,茫无头绪。多年来我从未失眠过,那天晚上却尝到迷蒙困倦而又不能入睡的滋味,整个人好像魂游太空,飘荡无依。
第二天起来,我喝了一杯浓咖啡就下楼去买报纸。这时候,日伪的报纸也遮不住丑了,无不刊出日本投降的消息,内容千篇一律,寥寥几句,仅作简略的报道。回到公司会议室,各人早已到齐,一片喧嚷欢快的谈笑声。这也难怪,八年来受到种种怨气,今日才得到倾吐的机会。若陶四兄只讲了几句话,要大家保持常态,约束下属,在得到上面命令之前,不许擅自行动,然后便匆匆散会。
上海全市简直乱成一片,因为所有日本人都集中到虹口,没有出来,路上连警察的影子也不见。我们不禁担心起来,在无人管理的真空时间,很可能会出大乱子。
到了第三天,在西藏路和南京路的交界,上海最热闹的地方,居然出现了中国军队,士兵们都穿着灰色制服,头戴别着“青天白日”徽章的军帽,全副武装,在十字路口站岗,警察也恢复指挥交通。人人都感到高兴,中国士兵怎么会来得如此神速?后来报上说,这批军队是汪伪政府的,因财政部部长周佛海收到重庆指令负责维持秩序,确保上海治安稳定。周佛海把装备最好的税警团派来,每个士兵还戴上红底白字的臂章,上写“忠义救国军”字样,特别引人注目。这样,上海人心开始安定下来,照常作业。
不久,重庆的部队到了,钱大钧出任市长,李及兰为淞沪警备司令,宣铁吾为上海警察局局长,都是清一色蒋介石侍从室的亲信人员。上海市商界联合会发起一次隆重的欢迎会,我代表新新公司出席。这是我第一次和国民政府官员接触联系,尤其是对李及兰倍觉亲热,因为他和我同宗,顿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他详细地问沦陷八年的许多情况,作为行政参考。他个性爽朗,没有官僚的骄傲气焰。闲谈中,他提及家事,原来钱大钧的太太是他的姐姐,随同乘飞机赶来上海,一切衣着用品不能多带,而一时又未备齐,问可否在短期内订制购办。
这点小事倒问对了人,我轻快地答应:“所需用品,我可以在一天之内办妥,因为我们有服装厂,人手多,置办服装绝无问题。”新新公司供应百货,应有尽有,而且价廉物美,他对此非常满意。他的同僚接着也来光顾,我们都一视同仁,忠诚服务。结果,做了一笔大生意,交了一批新贵朋友。许多人都赞赏我交际手段高明,其实是机缘巧合而已。我觉得以诚恳坦白待人,容易得到别人的好感和信任。
李及兰从此与我时有往来,但我从不向他提出任何要求和请托,更不向任何人炫耀,保持三缄其口的警惕。他送给我一张警备司令部特别通行证。凡遇到困难的事,向军警出示,便可迎刃而解。在胜利后的上海,手拿着这张护身符真是威风八面,傲视同侪,令人拭目相看。但是,我却把这张特别通行证秘密藏起,连家人都不敢告知,因为上海政治内幕黑暗复杂至极,有中统局、军统局、宪兵部、党部、市政府、警察局和警备司令部等等机关,每个单位都有自己的后台和势力,明争暗斗,互相排挤,尤其是抢收敌伪汉奸的产业,闹出许多丑剧,大失政府威信和人民信心。
我坚守在商言商的立场,决不愿意卷入无谓的是非。李及兰对我一番善意,盛情难却,唯有心领。不久他又调任,我趁这机会把这张特别通行证送到警备司令部注销,了却这段人情,以免提心吊胆。
“天亮前后”的上海人有着别样的心情。
1945年是我国进行抗日战争,赢得最后胜利的一年,但在上海人看来,则又是八年抗战中最黑暗与最恐慌的一年。日本接受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当时的上海人于8月10日便已听到,不可谓不早,但因谣诼既多,日军态度未尽明朗,故虽喜极欲狂,心头仍不免蒙上一层阴影。直待日皇正式下诏,接受四国宣言,日军放弃孤注一掷的决心,上海人才能尽情放松,欢庆此一自天而降的战果。笔者今日追述当时的情形,感慨万千,恍如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