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银行应运而生
有人问过我,上海沦陷八年的时期,哪一项业务最容易赚钱而又没有风险?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开银行。”因为那时银行界的蓬勃气象,正与当时上海的畸形繁荣,成为正比例。
但是,创办一间银行,并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资金固然要充沛,这是先决条件,但是,人事关系却是基本条件,尤其是在上海,全是江浙财团的势力范围,和他们一定要有相当渊源,始能立足,至于政府官方,也少不得打通门路,所以,新大银行的创立,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乃经过一番努力,可惜昙花一现,至为可惜。
在上海公共租界时代,欧西银行林立,都在外滩一带。而中国的官办金融机构有“大四行”——即“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和农民银行”,简称为“中中交农”,另有半官式的“小四行”——“通商银行,四明银行、中国实业银行、国货银行。”
此外,有江浙财团所主持的“南三北四”等七间银行。所谓“南三”,就是“上海银行、浙江兴业银行和浙江实业银行”,而“北四”,就是“盐业银行、金城银行、大陆银行、中南银行。”这七间江浙财团的银行,自从北洋政府开始,一直左右全国的金融活动。北伐之后,蒋介石政权成立,得到他们的合作支持,联成一气,声势更加显赫,尤其是上海银行的陈光甫前辈是其中的佼佼者。新新公司和上海银行发生联系,是在我父亲逝世之时,内部发生权力斗争,后来由铙韬叔世伯主持正义,改选董事会,平定内部。而陈光甫和铙韬叔世伯是世交、同道。所以,上海银行和我们建立了密切关系,派了两位干部担任新新的董事。他们是上海银行经理徐谢康和襄理金宗城。
当抗战军兴,陈光甫进入重庆之时,上海银行不但照常营业,而且更加兴盛。因为汪氏政权的财政部长周佛海对他们照顾周到,暗通声气。
当我们想自己开银行前夕,若陶四兄派我到上海银行向徐谢康请益,探讨进行步骤。
徐说:“最快捷的途径,是收购一间现成的银行,然后加以改组。至于人手吗,我可以推荐,不成问题。但是,话又说回来,现在做银行生意,正是方兴未艾,哪个人肯放手?如果,领一个新牌照,更难如登天。因为汪氏政权的中央储备银行代替了以前的中国银行,统制了全国金融,由周佛海担任总裁,非亲莫问。”
若陶四兄听了我的报告,当然有点失望,但是现实是如此,欲速则不达,只有耐心努力。
拖了一段时日,机会终于来临。有一间小型银行,名叫“久昌”,其实原是旧式银号,因内部股东意见不合,正想分家。杨富臣世伯和他们有同乡同业之谊,由他出面磋商条件,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退股的股东,我们出高价收购他们的股权;不愿退股的,我们欢迎他们参加合作。由于杨伯伯的地位和背景,从中保证,这件事就顺利解决了。
我们把“久昌”改组,成立为“新大银行”。“新大”两字的取意,是将新新公司发扬光大的吉祥含义。
新大银行的地址利用新新旅店楼下的大堂,四方堂正,宽敞舒畅,由广西路的正门出入,经过重新装修,更加金碧辉煌,气象万千。新大银行的主理人是张景侣先生。他是前国华银行经理,正式科班出身的江浙派中坚分子。新大银行的其他中层干部,都是来自上海银行界的精英人物,济济多士,卓尔不群。这金牌式的阵容,已先声夺人。
新大银行的董事会,我没有参加;新大银行的行政,我没有职位。因此,许多亲友都觉得很奇怪,其中内幕很少人知道,这是我和若陶四兄两人的协议。他对于银行业有兴趣,是因为他来上海追随父亲参加公司之前,在故乡香山石岐曾创立“宝孚银号”,有极超卓之成就。他的理想,如果在上海大都市建立一间银行的话,真是梦寐以求的快事,大展鸿图,一偿素愿。
当新大银行成立之时,若陶四兄对我坦白表示:“新新的事业是你父亲所创立,我只代你管家,迟早都归还给你。现在新大开幕,我想集中全副精神去培植它。以后,新新的事你多多偏劳。”
换言之,若陶四兄以新大银行为他的自立基地,独树一帜,向外发展。他的盛情是可感的,他做得很成功。
新大的董事会成员全是江浙财团的领袖,以唐寿民为首,是上海的风云人物。凡是老一辈的上海人都知道交通银行,唐是该行的总经理。当抗战军兴之际,他逃到香港,不幸被日军侦悉,将他递送回上海,担任“全国商业统制委员会会长”。他出山之后,提名上海一班知名人士担任委员。若陶四兄代表百货业就是他提名的。那无权无利的空衔,胜利后以“汉奸”论罪,得不偿失。古语有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世事确是难以预料。
我记得,新大银行开幕之日,江浙财团的同业都来道贺,按照他们的惯例,开立一个往来户口,存入一笔资金,叫做“叠花”,以壮声势。
“叠花”资金都是百万以上的数目,有些只存三四天就收回,有些存着不动,视乎存款人和银行当局主持人的交情而定。“聚沙成塔,积水成河。”能够拥有二三十位的固定客户,无形中多了一笔活动的资本,何况当时货币贬值,早晚市价不同,一个月前的存款,可以买一袋米,但是,在一个月后收回,只能够买一只大饼而已。“叠花”的用意是帮助新同业发展,彼此照顾,骨子里,等于送一笔资金作为周转,培植实力。
新大银行得天独厚,每天有亿元以上的现金收入。这都是新新公司的商场、旅店和酒楼的营业所得,除了留一些应付存户现金来往之外,大多数都投入三项活动:(1)黄金买卖;(2)工厂放款;(3)地产投资。
讲到“黄金买卖”,在汪氏政府的法令下是合法的,而银行方面更是公开,得到财政部所许可,视为正常的业务。由于币值的不断下降,买黄金作保本,是人人皆知的。所以一般老百姓都是做“多头”(按:这是术语,即看价上涨的意思),总是赚钱。银行自己存贮黄金是理所当然的,当战事开始时,每两黄金的市值,最高峰是100元左右,八年之后,每两黄金的最低额也要1800万元。这比例差数,确是一串很长的天文数字。由此可见,黄金盈利的倍数极为可观。
讲到“工厂放款”,新大银行沾了新新公司的光,比别的银行来得灵便而优先。因为我们的百货有许多部门,有各行各业的工厂。他们要买原料,要添机器,要扩充内部,总需要款项,希望新大银行垫支,或保证。新大银行按着自己的能力放款,收到高利息。而且不用说,工厂的新制成品都给新新公司有优先选购的回馈。所以我们有双重的利益。
至于庞大的借款,新大银行可以转给中央储备银行代办。因为中储是“银行中之银行”,工厂需款项向中储申请的话,必须先向商业银行抵押,再由商业银行转给中储,如果获准,中间稳赚一笔优厚的利息,而不必承担任何风险,其中经过颇有曲折文章,完全视乎自己的银行和中储的人事关系。
讲到“地产投资”,也是银行业务的例行公事。当时在上海,无论任何人持有“道契”,或“土地证”,而附有“银行准备库”的估价单,随时可以向银行作抵押借款。由于上海地产一直上涨,这是最稳妥而易做的生意,有时对象适合加以收购,更有利润。
我和若陶四兄有了君子协定,所以新大银行的业务,只知其梗概,绝不过问内幕。他凭着这登龙捷径,又和一班财团集资4000万元,另创“新新实业公司”,专门经营地产,非常蓬勃。当该公司才成立一个月,那些股票市值已涨一倍了,生财有道,称雄申江。
这是他在上海创业达到最高峰的阶段,也是他一生中最得心应手,最有收获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