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第一家有冷气设备的百货公司
1941年初有一天,慎昌洋行经理EDWARD兴致勃勃地约我到外滩华懋饭店(即现在的和平饭店)午餐,谈一笔大生意。因为上次同奇美工厂完满地做成了一批机器的买卖,彼此双方关系也加深了。
这次他很坦白地说:“去年我们行里从美国运来一套新式冷气机,原想在上海开辟新市场,那知八一三战火吓破了上海生意人的胆,大公司为保存实力,都不愿花钱来改进设备和装修,小公司又买不起。这批货的市价是25万美元。我曾考虑过,它对你们新新最适合,因为中国的商店没有一家有这样新颖的装备。如果成功,新新可以独步上海,名驰远东,成为攀上时代尖端的百货公司……”
我听了一半,已完全明了他的来意,微笑着说:“EDWARD先生,你的推销术口才确是一流,但是,你要清楚,拿25万美元出来,并不容易办,即使拿得出,也要多方考虑。”
EDWARE似乎胸有成竹,神态潇洒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份英文文件,交到我手上,说:“这是装置冷气的献议书,我已派工程师到贵公司实地观察过,你带回去研究后,我们再详谈,你一定有兴趣的。”
我把大纲大致看了一遍,有绘图也有说明,居然头头是道,于是问他:“你花了多少时间在新新内部测量,何以我们的人一点也不知道呢?”
他诚恳地解释:“我是先在工务局取得新新公司的建筑蓝本作参照,只是派人去印证一下,当然你们没有发觉。坦白说,你们的建筑比永安、先施新颖,安装工程比较容易,效果也好,你一定会满意。我也研究过其他的商店,总觉得新新连旅店、剧场、夜总会和酒楼都齐全,最符合我们的理想。”
我幽默地答:“你的理想是把机器卖出,我们要付出25万美元,这可不是小数目,我没有这样轻松的心情。”
谈到钱是关键问题。EDWARD很有灵活应变本领,看我未加拒绝他的提议,而提及钱的多少,察言观色 ,已忖测我感到兴趣,立刻补充说:“只要贵公司有兴趣,价钱可以商量,总而言之,有商量。”
一顿午餐,就在轻松闲谈中结束。我回到公司,把慎昌洋行的计划书翻译成中文,送呈四兄参考。想不到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他的兴趣是想争回一口气,因为在那一年年初美国新发明的萤光管日光灯初到上海,本来先向新新公司探讨第一家公司的装用权问题,不料永安公司横刀夺爱,抢了过去,不但最先试用,还签了代理的合约,令他非常失望。
永安和新新的创业人一向都是和衷共济的,如:郭顺六叔待我如亲子侄,处处照顾。但是他的手下却不放松,尤其在商场的竞争中简直咄咄迫人。大概他们以老大哥自居,如果给后来的小弟弟赶上了,就感到有点“失威”(广东话,即失面子)。
我很了解四兄的倔强性格,上回输了,今次一定要领先,正所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所以慎昌洋行的提议来得合时,独得他的支持。他反复看了两遍,迟疑一会才开口:“钱虽是大问题,照我们的经济情况,可以应付裕如,不过如何取得董事会里前辈的同意,恐怕要费一番唇舌。”他习惯地微微一笑:“你去准备资料,开会时由你详细报告,看看他们的反应如何?同时也表现一下你的办事能力。”因为他上次失败了,这次让我出阵。在第一次董事会会议上,这冷气提案就触礁了,无法通过。因为这是新的玩意,他们闻所未闻,由于好奇心,反而提出不少疑问,综合起来约有三点:
一、投资25万美金来美化公司内部,不如买入货品来充实商场,反为上算,绝对有利可图。投资冷气装备,要多少时日才可以赚回来?有什么把握呢?哪位可以保证?
二、装了冷气,是否会影响各部货物的品质?是否会影响内部工作人员的健康?
三、将来保养维修费用要多少?
在商言商,未算买,先算卖,是传统的经商铁律,董事们所提出的问题,并非有意留难,而是慎重其事。在新新的经历中,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失败滋味和遇到阻力。
我回到办公室里,把慎昌洋行的计划书,细心重读了三次,把他们的工程绘图一步一步地分析、比较和计算。我幸运地找出一条折衷途径,不禁得意忘形地欢呼起来。
慎昌洋行的工程图共分五个阶段,第一阶段集中于商场,由底层到三楼,面积最大,费用最多,成为重点。第二阶段,是六楼和七楼的新都饭店。第三阶段,是新新旅店。第四阶段是新申剧场。第五阶段是新新酒楼,面积最小,仅占3万平方呎而已。慎昌洋行想做大生意,把重点放在商场,列入第一争取的要务,而不把新新酒楼放在眼里。但我的想法和他们相反,想利用新新酒楼作为试用冷气装备示范,来说服董事会同人。他们都是商业前辈,有资深经历,要想得到他们的信任,唯一的办法只有用事实来证明,百闻不如一见,尤其是新发明的东西,很难一下子解释清楚,令人接受。主意已定,我约了EDWARD来新新再谈,到酒楼实地视察,看看先把冷气装好,要多少时间及多少费用。他见我提出在酒楼安装冷气作为示范,精神为之一振,知道大生意有希望了。他不假思索地答应在一星期内完成,而且工程在酒楼收市之后夜间进行,并不影响日间的营业,确是想得很周到。至于安装费用,他提出一个很吸引人的办法,如果新新公司愿意接受他的提案,就不收一仙半文;但冷气安装后,如不满意,新新就要付慎昌2万美元作试用的补偿。据他说,只是取回成本,无钱可赚,主要是作为宣传。
他说得很有道理,这不过是用小小的鱼饵来钓大鱼的生意手法。在第二次召开董事会时,我已准备充足。首先,我拿出慎昌洋行所提供美国著名百货公司美施(MACY)的照片,作为证明,这公司采用冷气多年,内部比我们大,职员比我们多,分行满布都市小镇,也没有问题。举一反三,便可以说明一切。最重要的是新新酒楼首先试用,更足以证明冷气的优点,并且发现冷气的缺点,来个事实的判断。因为事实胜于雄辩。至于保养和维修,由慎昌派技工二人长驻新新,但由我们支付薪金,这也甚为公道。
在这次会议上,董事们都很满意,我顺利地获得全体前辈的支持。事实上,他们也想见识一下美国这个新玩意,究竟有何偷天换时的法术,能把夏天变成冬天。随着时代的发展,“冷气”这名词,现在来说并不稀奇,但是在上世纪40年代,人们对它多少有些陌生,甚至把它神化,何况在中国,它更属空前创举。
新新酒楼的冷气装备如期完成,一经宣传,轰动上海,成为大新闻。第一天开放只五分钟已全场满座,人潮汹涌,前推后拥,川流不息,令我们应接不暇,只好高挂“客满”招牌挡驾。由于顾客太多,我们改变了营业时间,同时提高供应水准。以前早午都有广东茶点供应,但利润低,现在废除了,只供应正宗粤菜,而且仅限于午餐和晚饭两段时间,无形中增加了利润,而且将营业时间缩短,还节省了人力。
第三次董事会会议,我安排晚上在新新新酒楼举行,名义上是会议,实际上是庆功宴。因为冷气的实用和效能,已得到答案。会上一致赞成采用,但只限于商场和新都两大主要地方,至于新申剧场和新新旅店,则暂时押后,因其内部已趋陈旧,装上冷气,就好像戴上一顶新潮帽子,而穿了一套古老的衣服,殊不相配。还有一个喜讯,董事长授权我主理这次谈判,已暗示我获得全体同人的支持和信任。
那时,美国已宣布制裁日本,双方正在勾心斗角,摩拳擦掌。慎昌洋行大概鉴于时局日趋紧张,所以,拟尽早把存货脱手,换回现金应变。由于机缘巧合,新新公司只用了20万美元购入全套冷气机器,先付40﹪作订货,在30天内再付30﹪,余款于试用一年后付清,不计利息,条件可谓优惠。
冷气工程完成,新新公司商场果然门庭若市,有了新新酒楼的经验,我们已有准备把各部门的货物都换上新款的东西,尤其是在自己工厂制造的时装,尽量展出,获得大量销路。
另外,在楼下商场的后座,特辟一间饮冰室,专售“冰淇淋”(ICE CREAM)和“多福饼”(DONUT)、冷饮和咖啡,以供顾客休憩。这些东西似很微小,但利润惊人,有两倍之多,聚沙成塔,积水成河,想不到这小小的饮品部门,居然为新新公司带来名利双收的超卓成果。
那么,以此类推,其他庞大部门的成绩,定不会比小部门差。装置冷气,为新新公司争取到第一流百货商店的美誉。我由此体会到应有接受新挑战的勇气,更应有把握时机的眼光。这是做大生意成功的真谛。
1941年为新新公司装设冷气,是我认为光荣而快慰生平的任务。1949年,我离开了上海。江山依旧在,人事已全非,这件事已经完全忘记了。但是,世事常常有想不到的奇妙,在30年之后,我重返上海,竟然为了新新公司的冷气再次献议,了却我最后的心愿。
这件趣事似乎已是明日黄花,事过境迁,但是也可以反映大陆在解放后的实情。中华人民共和国虽成立于1949年10月1日,但是和澳大利亚的邦交并没有建立,因为自由党“孟齐斯”R.G.MENZIFS执政,对于国际共产主义不敢苟同。直到1972年工党“葛威林”GOVGH WHITLAM上台,才和大陆政权和好,从此,澳中商务开始交流。我的老上司卡尼基爵士担任第一个访问团的领袖。他需要一位中国秘书,要懂中英文字,会讲国语、粤语和上海方言,我幸运地被选中了。
这次是我第一次返国,给我留下很难忘的印象,因为1972年时,中国经过文革运动之后,整个大地河山受到天翻地覆的震撼和斗争的洗礼,所见所闻,触起无限的伤感,颇有“相见不如不见”的叹息。
我随着考察团由香港到广州,上北京,再上东北,最后回到上海,沿途备受外宾优厚的礼遇。回来之后,我写了一篇《中国钢铁之都——鞍山访问记》。这是澳洲创先河对中国工业的报导。可是当时我加以保留,一直过了很长时间,才交《星岛日报》发表。
我到了上海后,公务很忙,其间得到特别许可,获准参观新新公司。
新新公司依然矗立在南京路中心720号,楼高七层,雄风犹存,不过改了名字,叫“上海市第一食品商店”,底层仍是商场,其他六层都改为工厂,昔日辉煌的气派,美仑美奂的布置,都已春梦了无痕,找不到丝毫的痕迹,更呈现一片暮气沉沉,整个破落户的残局。
陪我参观的同志已经有两位,当我抵达新新公司,那商店的主管人另加派了三位,于是一行六人,热闹殷勤,反令我的行动和说话都拘束了起来,巡视一周就失了兴趣,尤其是内部空气很热很闷,觉得有点不舒畅和沉闷。
我触景生情,忽然想起以前的冷气,顺口而出,问:“公司内部为什么不用‘空调’(这是国内术语)?”
陪游的领导同志毫不思索地回答:“这大厦是没有空调的!”
其他两位也连忙点头附议,表示正确,其中一位最年青的同志面上还带点鄙视的神色望着我,表示我是外行人,思想太落后了。
我微微一笑,也望着他,说,“在这大厦七楼的西北角,有两间大房:第一室是电力控制总部,第二室是MOTOR(马达)机器总部。其中有一部很大的马达(如果仍然保存),就是这大厦的空调机器。还有,在室外200码,有个储水池,就是供应空调之用的。”
我说完,那位年青同志仍然不服气,问“你怎会知道?”
我轻松地,拍拍他的肩头再说:“这大厦的空调系统是在1941年装上,由我亲手经营,整套马达来自美国,一共花了20万美金,当年在上海是最新款的。”
那年青同志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怪不得呀!1941年,我还未出生呢!”
一班人听了,禁不住忘形大笑。那领导同志立刻注意起来,要求我再复述详情,让他做个笔记,向上层反映一下,因为这空调机器马达仍然可以应用的话,确是非常珍贵的,因为文革之后,元气大伤,物资和外国机器是相当缺乏的。
那时,他也知道存放在上面机房里的东西是机器,但不清楚有什么效用,也没有人有这种闲情去过问,自找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当时大陆人的心态。
当我回到澳洲,两个月后,我意外地接到上海来信,多谢我的提示,更欢迎我再次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