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立奇美服装厂自制出品
新新百货公司的宣传口号是“推销中华国产,统办环球货品”,所有包装纸和发票都印上这16个字,成为不二商标。实际上,真真正正实践“推销中华国产”的诺言是在上海沦陷之后。奇美服装厂是开路先锋。新新公司试办这第一家工厂,了却了我们多年的愿望。
从我推行商品管理制度之后,对往来的厂商都密切注意它们的出品和组织,借以作为借鉴。那时一般制造服装工厂,多是中型的家庭工业,因循老法,很难与外来的机制品竞争,尤其生产慢,式样古旧,是以落后。有一天早上,鸿益工厂的老板梁鸿益先生突然来新新公司找我,焦急地要我帮忙,为他解决一件官司案。这其实不是一桩了不起的事,可是老一辈的人都怕打官司,收到法庭传票就感到头痛。
“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踏入衙门,内部重重黑暗,能不触目惊心!梁鸿益先生是香山县曹边乡人,和我舅舅梁锦伦是同乡,也是邻居。他从广东来到上海谋生,夫妻两人勤俭经营一家小型的手工制衣工厂,成绩也算美满,与新新有生意往来。因为他们制造的童装不错,在刺绣方面尤有特色,所以引起我的注意。
半年前,梁鸿益想扩充业务,听了慎昌洋行售货员的鼓吹,签定了购买一批机器的合同,价值1000英镑,先付250英镑,其余货款分3期付清。条款是公平的,不过规定,到时不提货就取消订金,还要补偿一切仓租和运费。鸿益先生忽略了一点,只订机器而未预先买妥英镑外汇。由于法币贬值,定货时结汇,与隔一年半载之后的汇价,就有天文数字的差距。鸿益先生果然无法履行合同,再次延期,结果欠数愈涨愈高。慎昌洋行为了结束这笔交易,唯有循法律途径解决。
鸿益先生向我诉苦,他的厂原址在闸北,但已不幸毁于八一三战火,后来迁到公共租界,缩小范围,从头再起,总算复兴,但是元气未复,又遭到这场打击。如果这一次官司失败,就要把生意结束,折充赔偿,半生心血,付之东流。他不禁老泪盈眶,令我黯然,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于是安慰他说:“鸿叔,这件事我一定帮忙,现在你先回去,让我想一想应付的办法。”
鸿益先生听了,破涕为笑说:“我知道你的交际广,人面熟,一定有办法,那我明早再来吧!”
他走后,我静静一想,这官司是不能打的,打了一定会输的。因为有合约签定,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解铃还需系铃人。”不如去找慎昌洋行当事人一谈,讨个人情!
我提起电话,找到慎昌洋行经理,说:“EDWARD,你有空吗?请来新新七楼吃顿午餐,如何?”我知道EDWARD最喜欢吃法国菜,我们的麦氏厨师在这方面是颇有名气的。
他听了,欣然接受,并且自作聪明,说:“是不是你们公司又想订货?”
我笑着,说:“你真聪明,见面再谈。”
吃这顿饭,我得到一个国际秘密消息,远东局势恐有变化。时在珍珠港事变前半年,慎昌洋行最高当局指令,尽量放出存货,套回现金。因为日本的野心永无止境,欧战一起,巴黎沦陷,法国在远东的殖民地越南,尽入日军手中,逐步蚕食侵略,已是无可避免的趋势。
EDWARD低声说:“我们仓库存的货多数合你们的需要。我可以给你优先选择,你可以发大财!”
他的话引起我的兴趣,连忙伸手和他一握,表示接受,并说:“你举个例子来听听。”
“有一套最新的机器。”他回答说,随后加重语气:“是用来制造服装的,有100部缝衣车,还有绣花机、裁剪机、熨衣机和零件,价值1万英镑。
我听了这数字,不禁轻吹一个口哨,叹道:“数目太大了,我们开的是百货公司,又不是工厂。”
EDWARD笑眯眯地瞟了我一眼,似乎捉到我的痛脚(广东话:找到我的错处),说:“你以前不是对我说过,要开工厂吗?现在正是天赐良机了。你可知道,这套机器独步远东。我们正想在中国开辟新市场。”我仍然固执地摇头,表示价钱太贵。
EDWARD想了一下说:“好吧!一口价6500英镑……”
我接着说:“照鸿益的条件,分三期付款,12个月内付清。”我不等他开口,又细声补充:“你的佣金照老规矩,一次先付。”
他苦笑一下,耸一耸双肩,作为最后协定。一批最新机器就在三言两语中买下来,多年创立工厂的心愿终于顺利实现。鸿益工厂的官司案也连带解决,慎昌洋行经理答应撤销控告,庭外和解。这批订货,新新的新工厂恰巧用得着,这样一举两得,利已利人,我何乐而不为。
第二天早上,我刚走到公司大门,梁鸿益先生已急步赶上来,焦急地探问消息。我见他容颜憔悴,一定彻夜未好好睡过,连忙停步,欢呼一声,“鸿叔,早晨!这件事已完满解决了,上楼到我办公室喝杯茶,再详谈!”
梁鸿益先生惊喜地望着我,呐呐地问:“真的吗?你不是在安慰我,骗我开心?……”
我恳切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别的事可以开玩笑,这件事却是千真万确的。”他握着我的手紧紧不放,好像怕我逃掉一般,大概心情太紧张的缘故。到了我的办公室,大家坐定后,我把开工厂的经过告诉他,并付还他定金250英镑,照当天市价兑现,他不但没有亏本,还嫌了一笔外汇,大喜过望,前后判若两人,神采飞扬踏着轻盈步伐,告辞走了。
趁着这清静时间,我开始筹划新工厂的开业方案:第一,要找一适宜的厂地,交通便利,不宜远离市区。第二,要找一两位主管人和一批有经验的干部。第三,要招考一批技术工人。
机械虽然齐备,物资和财政都不成问题,但管理人才是最重要关键。正所谓“三军易聚,一将难求。”整个工厂的命脉操在指挥主管人手上,有了新都饭店舞弊事件的教训,凡事不得不慎重其事。忙了整个上午,仍然没有想出适当人选,我正想出外用餐,一舒困倦,那知梁鸿益先生又出现了。他亲切地表示他已考虑结束自己的工厂,愿为我们工作,因为时局转变太快,应付不过来,而且自己资金不充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勉强支持,吃力不讨好。
他的提议,于我正中下怀,解决了我们人选问题,因为可靠的人未必有本领,有本领的人又未必可靠,梁先生与锦伦舅舅很熟络,他的背景我很清楚,可以放心,于是,双方顺利达成合作的条件,梁先生成为我们新工厂的总管,他原有工厂的职工,我们量才录用。新工厂的地址,我们就地取材,借用新新公司附近的仓库。这场地四方堂正,足以容纳200人,必要时还可以扩充。仓库内原来储存整箱货品和杂物,可以迁移到较远的地方。恰巧上海银行在苏州河北岸有空的货栈,我们就租用了。第二天,动员50名工友,用10部大卡车把全仓的货物搬到新仓储藏。第三天开始把旧货仓清洁装修和涂漆。第四天,慎昌洋行把全部机器送来,还派了几名技工指导安装,由于配合得宜,整整忙了三日,便一切就绪,可以开始运作。
新工厂定名为“奇美服装公司”,请元老杨富臣前辈担任董事长,若陶四兄兼任总经理,锦仪五兄任经理,实际负责新工厂的行政。
锦仪五兄是我三伯父的第五子,在新新公司主理服装部多年,很有经验,所以指定他专心管理工厂,以便起工厂同商场的联带的作用。
两星期之后,奇美工厂正式开工,我觉得很自傲。工厂后来所制造的成品,十分畅销。
服装的范围广泛,有女装、男装和童装。服装的种类也很多,有长褛、短褛、内衣、外衣、便装和晚服,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奇美初期制品集中于女装,务求精益求精。因为上海女性多爱美,喜欢新装,日异月新,才算“时髦”(SMART)。食住可以马虎(即随便),外着衣装却一定有“台型”(上海方言:气派)。
我们设立一小组,专门搜集欧美的时装画报,作为参考。用不同的布料,用不同的颜色和图案,制出大量与众不同的新装。
为了推销和示范,我们在南京路和西藏路最兴旺的交角,设立一门市部“奇美服装店”,一连三个店面,辉煌的橱窗,明亮的灯光,衬上艳丽的华服,吸引行人注目,所以生意接应不暇,收到有效的宣传效果,为中国成衣放出异彩。此外,奇美也推出一种布制的工人装,迎合大众的需求,畅销各地。在沦陷时期的上海,贫富悬殊,以服装而论,愈名贵的衣服,愈有人抢购。相反地,穷苦的人,一件大衣,一袭长袍,千孔百补,也是很普通。所以,奇美也推出用国产呢制的大衣,质地虽然比不上欧美的柔软,但是价廉耐用,与其穿破的,不如多花一点钱换一件新的,来得风光。是以奇美制成的冬天长大衣和夏天短袖衫、短裤,销路很好。而新新公司的服装部,成为奇美出品的销售处,货源充足,花样繁多,深受顾客欢迎。最主要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价廉物美,更是因为它们全是中华国货。
奇美最初以裁制服装为主要产品,后来,添置机器,推广到针织方面,从事机制毛线内衣、内裤、长短袜和背心等的生产。这些针织产品又分男、女及儿童三大类。直到1947年,我们计划从美国订购新机器,开办织布厂。可惜工潮起伏,人心思变,我们遂放弃这念头。
1956年,中央人民政府颁布“全行业公私合营”条例,开展“对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
奇美服装厂被归并为国营。锦仪五兄仍留上海,负责移交。那时,我已离去,感到十分失望,多少心血、多少精力,都付之东流,能不痛心!这是我在上海创立的第一间工厂,也是最后的一间工厂。
讲到锦仪五兄,他是我李氏家族成员中最后一位离开上海,也是我家族成员中最幸运,最有福气的快乐人,令我羡慕之至!俗谚有云:“庸人多厚福。”这可以作为他一生的写照。他在香山故乡出生,只在私塾读了四年书,就到一间米店里当小学徒,因为我三伯父过早去世,家境贫苦的缘故。
1926年,我父亲由澳洲回国,到上海创业,在家乡见五兄孤苦,就带了他同去,一直住在我家,朝夕相见,所以我们感情很接近。五兄对于书本,毫无兴趣,父亲强迫他就读,都没有成绩,只好派到商场去学习,吸收做生意的经验,这点倒切合他的所好,既勤力,又忠实,由助理员升到服装部部长。按照新新公司的商场编制,部长之上就是主任,有指挥各部的行政权。可是五兄恳辞了,宁愿呆在服装部做他喜欢做的工作,不要名,不要利。
父亲只有摇首三叹。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对服装的研究,确有独到的心得,每年业绩都名列前茅,所以,任他发展他的所长(注:服装分女性服装,男士服装和儿童服装三大类,包括内衣、鞋、袜、帽和化妆品等等。服装部是百货公司的主要营业部门)。
直到,我建立奇美时,调任他为主管,升了他两级。他却欣然接受,为工厂建立了璀璨业绩。
1948年,我把家人撤退到香港。我问他的去留决心,五兄很爽快地回答:要留在上海,不走!希望维持奇美,尽最后一份力,发最后一分光。解放后,全国开展 “三反五反”的斗争,许多人都受到压力,但是,五兄很幸运,只写了几次坦白书,就过了关,确是吉人天相。1956年,他获准出国到了香港。劫后重逢谈起往事,他对我讲了几句有关人生哲理的话,既令我衷心佩服,又令我啼笑皆非。
他说,“我读书不多,头脑单纯,容易适应环境。你读书太多,思想复杂,欲望太高,所以多灾多难,以后,要向我看齐,好好地学习才对!”其实,他是大智若愚,头脑灵活,所以,能够活学活用,很会应付环境的变化,这才是他的真本领。后来,他移民到美国三藩市定居,一家八口,其乐融融,成为李氏家族在美国发展的一支强大队伍。五兄享寿到96岁,一生无灾无难,福有攸归,确是幸运快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