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新新公司事业的征途
光阴荏苒,转眼六年(即1940年冬天),我完成了圣约翰大学课程,取得经济学士资格。喜讯传来,母亲慈祥和蔼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开朗、欣慰笑脸,透出衷心的喜悦。
自从父亲去世后,她的笑容消失了,整个家庭都被一种悲伤哀痛的气氛所笼罩,每人说话都低调,不敢高声,甚至连走路,都没精打彩,失了往日活泼欢畅的心情。
父亲,有外方内圆的性格,有不怒而威的威严,但宅深仁厚;而母亲更是秉性慈祥,待下宽容。
她从幼教导我,对别人要谦让,要尊重,尤其是下属,都以叔婶兄姊相称,不准直呼其名,更不准颐指气使。
每逢佳节,特有赏赐,尤其是新年,人人都赠送新衣一套。所以,除夕之夜,老老少少,穿戴整齐,共聚堂前,好不热闹。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全部佳节庆典,都没有举行。
“胜地不常,盛宴难再。”人生聚散的惆怅,荡气回肠的悲伤,令到我家上下,都有强烈的失落感。
但是,从1941年元旦开始,母亲突然吩咐,恢复举行贺岁,更踵事增华,热烈庆祝。因为,我正式入新新公司任职,她的心愿和理想,已实现达到,她用兴奋而欢慰的语调,说:“现在是新岁的起点,昔日的一切,已成陈迹,就让伤感和苦恼,失望和沉痛,随着过去的岁月,一去无踪吧!”
母亲的话,倾诉出她的心声,埋藏在心底,已经有六年了。
人的生存勇气,完全建立在希望的鼓励,多少坎坷,多少困难,赖此度过。
我总算没有令她老人家失望,努力完成了我应该尽的本份。
泽兄为了庆祝我大学毕业,特地在新都饭店的古代厅,摆设一席丰盛的晚宴,以示慰劳和奖励。很有心意地,邀请了饶韬叔、杨富臣、林焕重和陈诘刍四位世伯,加上锦伦舅舅和母亲。表面上看来,是庆功宴,其实,是召开小型的董事会会议,讨论我的职位问题。
说到新新董事会,在这短短六年间,也起了不少变化,陈炳谦董事长,和程炳辉世伯,都不幸仙游,老成凋零,殊增伤感。章乃器先生也去职,所以硕果仅存的元老,真是寥寥可数,全是一班新的面孔。
泽兄存心是一番盛意,他准备推荐我参加董事会,同时出任副经理,借此回馈父亲提携他的深恩。换言之,昔日他来上海,入新新公司服务,父亲就是如此安排。现在,易位而处,他也照此样板,重演一次。还有,在这六年来,经历中日战争的劫乱,内部人事的斗争,业务扩展的辛劳,统筹经济的困苦,相当吃力而不讨好,孤军作战,缺乏助手,确是有苦难言的。
当酒过三巡,泽兄极得体地,将他的意思提出,然后利落地,用询问式的目光,向各人望去,等候各人的反应。
饶韬叔世伯,一向快人快语,兴奋地,用手轻拍桌面,说:“好,太好啦!”他的视线转向各人,轻描一下,沉声补充:
“各位,我首先赞成,就此决定了吧!我们对敏周兄,总算有个交代。”
饶伯说完,随着而起的,是一片赞同声浪。在董事会里,能够有发言力量,产生影响力量的,就是这几位。如果,他们同意,可以说,三分天下有其二。如此定局,我副经理的地位,已是囊中之物。我面上流露出愉快的兴奋。
锦伦舅舅发觉母亲沉默不言,有点诧异,他虽然是我第一位母亲梁氏的兄长,但对我母亲极为关怀照顾,有过于骨肉同胞。他望一望母亲,低唤了声,亲切地,说:“大妹子,你有什么不满的话,为兄替你出头,讨个公道。”
母亲望他一眼,若有所悟,连忙微微一笑,“我太高兴了,所以喜极无言,你不要弄错。”
她向前躬躬身,对各人一一点头为礼,然后优闲地,说:“我很感谢叔伯长辈,对我家的关照,和对我儿的支持。不过,我觉得他现在充当董事和副经理,是不适宜,太早了。”
杨富臣世伯为人严正而谨慎,对母亲的话,引起了兴趣,不禁冲口而出,问道:“为什么?你不赞成。如果他不够经验,我们可以训练他!”母亲婉转地,解释:“古语有话,得之困难,记之永久。如果,我儿初出社会,就坐上这高位,来得太容易,对他没有好处。还是,由中级做起,扎稳基础,逐步上进,比较合理。”母亲说完,整个贵宾大厅,霎时陷入沉静,好像深山里的幽谷,鸦雀无声,万籁俱寂。
各人的眼睛睁大,齐向她溜转,各人的脸上,都涌现出一片惊讶神色,流露敬佩的成份。
他们都是父亲多年的好友,但是,和母亲同宴对话,却是初次。而母亲也是为了我的缘故而破天荒出席。她的超卓见地,超越乎一般普通妇女的祈求,颇令他们有刮目相看的境界。
泽兄和我们是至亲,日夕相处,当然很了悟母亲的顾虑。他打破沉寂,说:“我另有变通办法,高级职位里,还有三处——秘书长、总稽核和司库可以安排……”
母亲含笑地,向他做一个制止手势,说:“我想一动不如一静,秘书长已有李大明先生担任(他是国学大师伍宪子的弟子,后任美国《世界日报》总主笔),司库有了锦伦大兄,而总稽核也有了马启昌前辈负责,各司其位,好好地,何必更换!”
母亲想了一会,接下去,说:“还是让基儿到稽核处任职,较合理想。因为他在大学主修经济,又在潘序伦老师的会计师事务所,实习了两年。我想他当马先生的助手,总有资格。”她向泽兄凝视,等待答复。
泽兄连忙点头,说:“没有问题,就安排他当副总稽核,到会计部服务,我自会照顾。”他顿了一回,“那么,董事职位如何?”
母亲倒很爽快决定,说:“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欲速则不达,他六年苦学都熬过了,再忍耐些时日,加以磨练,磨练成熟了,自会出人头地。”
饶韬叔世伯等母亲说毕,脸上绽出风趣的笑容,却又带着严肃的诚恳,说:“嫂夫人,我由衷地,敬佩你的智慧和精明。我们遵照你的主意去做。至于,董事的位席,似乎太早,不过,请他当董事会的秘书,却很公平,我极力保荐,我想大家一定同意。”
董事会秘书是执行会的一切行政,地位很高,只有行政权,而没有发言权、表决权。
饶世伯的折衷办法,处理事宜,既权宜轻重,且合乎现实,各人都一致同意。母亲当然很满足而感激,连忙称谢,并向我投示一个眼色。我察言观色,立刻领会了。
于是,我恭敬地站起来,双手举着酒怀,半鞠躬式,向在坐的人,一一敬酒,表达谢意。这是母亲从幼教我的仪容,对待尊长应有礼貌。现在,我已学得恭谨周到,纯熟自然,中规中矩,母亲微笑点头赞许。
这一巡敬酒,注定了我大半生的命运,因为得到了这班长辈的大力支持,平添了无限信心。
宴罢回家,我按不住心里的疑团,藏在心里很久的疑团,乘母亲高兴,提出询问。因为,她从来不过问新新公司的行政,甚至,可笑得很,连父亲的办公室也没有踏入过半步。这些都明显地证实,她更不可能清楚内部的组织。何以,一刹那间,她忽然变成如此精明,能洞悉契机,又能把握要害重点?确是,有点不可思议的神奇。
据她老人家解说,全是父亲对她的训练,平日在闲话家常之余,一直将新新公司的情况,详细向她灌输和讲述,日积月累,耳熟能详,早已知其细节,遂有了“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一样的本领,加上她的思考缜密,活学活用,更合情理。
在这六年来的过程,母亲身兼严父和慈母两职,用心良苦,自我牺牲,至为伟大。
她叮咛教训,叫我处世谨慎,宽厚待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留余地。
她不断鼓励,叫我专心向学,努力毋怠。
她严厉督导,叫我洁身自爱,时生警惕。
是以,在我九十年华的人生历程中,保持严肃生活,从来“不赌博”,“不吸烟”,“不饮酒”,“不荒唐”,纯系严守遗训,以纪念父亲的牺牲,以示不负母亲的冀望。
“但愿寸草心,报得三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