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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三淞沪战役的经历

发布时间: 2007年04月29日   来源: 中山政协   

1937年8月13日,日本军在上海点燃对华侵略的战火,直到1945年8月15日投降为止,整整八个年头,也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岁月,经历过的人越来越少,如果是三十岁的后一代,更是茫茫然,毫无印象。以下所讲的,虽然是我个人或新新公司一个单位的事实,足以反映当年一般人在沦陷孤岛的生活,是怎样渡过的。

我的经历可分为两个阶段:由八一三抗战开始,到珍珠港事变为止(即1937年至1941年),是第一阶段。由珍珠港事变后,到日本投降(即1941年至1945年),是第二阶段。

在第一个阶段时,我正在圣约翰大学肄业,专心读书学艺,在校园住宿,过着宁静的生活,所以很平安地渡过了。

但是在这战火中的上海,我目睹难民流离失所的惶恐,轰炸杀戮的凄凉,炮火连天的震撼,留下毕生难忘的印象。

1937年8月13日,日军在上海点燃了战火,进一步展开对中国的军事侵略。那时我正进入圣约翰大学肄业,专心读书,在校寄宿,好像深山避世修道,不理世间俗事。可是13日夜里,密集的枪声令我从梦中惊醒,全宿舍的同学都起了床观望,只见苏州河闸北以北一角,火光连天。无疑地,我们都知道上海战争的序幕已展开。因为近几天来,中日的冲突报导日益频繁,时局已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校园在梵王渡,接近战区,危险重重。14日早晨,全部师生紧急集合在大礼堂,校务主任沈嗣良当众宣布全校暂时停课,寄宿生必须回家,海外侨生可以到租界青年会借宿。

我回到家里,先向母亲请安之后,就赶到新新公司查看。四楼会议室已坐满全体高级职员,正在讨论如何应付这些突然的变化,我不敢打扰,坐在一边静听,若陶四兄(即李泽,当时任新新公司总经理)指挥布置他们的工作:

一、保安措施:公司四面玻璃橱窗原本是用来陈列货物,招顾客的,安全措施很薄弱,现在要加上一寸厚的木板,防止流弹和抢劫。出入的大门改派双岗守卫,以策安全。

二、加强内部防火。

三、组织一支救伤和医疗队伍,24小时值班。

四、救济广东同乡难民,设法安置住所和膳食。

以前的战事多在华界的南市或闸北,但这次八一三之战,却涉及全虹口区,广东人一向多聚居在四川北路的武昌路一带。战争开始,他们多涌入公共租界,寻求庇护。新新公司响应广东同乡会的要求,毅然负起救济的义务,决定开放七楼的新申剧场和新新旅店四层的走廊(因住房早已客满),免费接待无处容身的乡亲,施粥施饭,以尽乡土情谊。

他们的讨论告一段落时,四兄看了我一眼,关切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我答道:“学校停了课,我特别到公司来帮忙。”四兄习惯地点一点头,表示嘉许:“你来得正好,我正需要人负责向工部局和警务处联络,现在就由你负责吧!”我毫不迟疑地接受了。在座的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看我,面上带着疑问的神色,似乎在说:“你有没有弄错?稚气未除的18岁少年,竟去担任成人的任务!”这也难怪,上海租界的工部局和警务处全是英国人的天下,要和他们打交道,首先要懂英文,更重要的是要有门路,和他们有交情。参加会议的人,虽属公司高级阶层,却很少人知道我曾在美国《密勒士报》实习的经过,更不清楚我和这家报馆内部的人事关系,因此我可以凭着这种关系知道许多内幕消息。我利用秘书处作办公室,内部人手和通讯设备都是现成的。会议室旁有一间小客房,设备新颖整齐,正合我住宿之用,因为战事转瞬万变,我应住在公司内,以便24小时都能及时知道消息,早作准备。每天早上和晚上,各级负责人都齐集汇报。我报告的消息,他们最初都不大相信,以为我顺口开河。后来,每一件事都证实了我分析正确,而且消息灵通,比别人还早一步知道。他们渐渐另眼看待,不敢再存轻视之心态。

这是我初次在新新公司作出的工作表现,间接证明我不是“昔日的阿蒙”!

公共租界的治安秩序很好,当战事一开始就实行宵禁,一到晚上九时,就不准市民在街头徘徊游荡,新都饭店和新新酒楼因此无人光顾,业务陷入停顿状态。

新新公司的百货生意也一落千丈,因为人们现在关心的是战事的进展和因此带来的粮食问题,尽可能节省不必要的花费,所以昔日熙来攘往的热闹商场,变成冷清清,门可罗雀。

粮食问题日益严重,战事开始时,米价立即飞涨一倍,大家都感到战事不会很快结束,不能不多作准备,因为上海人吃的米多来自常熟和太仓两地。现在上海四周的江湾、南市、浦东和闸北都是战场,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被围困在中央,无法运入,来源势将中断。唯一的补给线只有靠外洋,即由黄浦江通过海运从暹罗运来,暹罗米经过机器加工焙干,可以储藏,不会变坏。但是这条供应线完全依靠太古和怡和外商船只航运,价格由他们操纵,何况远水不能救近火。

新新公司有职工800人,按照以往规例,在未开门营业之前,供应早粥,中午12时供应午膳,晚上6时供应晚餐,要消耗大量食米。公司幸运尚有一个月存米,可暂时支持,可是长此以往,将坐吃山空,终有一日会绝粮,必须设法补救。经过几次会议的讨论,采用折衷办法,将每天的膳食用米减少二分之一,改用红豆和白豆代替,用这样的办法使食米不致早日用罄。此外还将平时四菜一汤改为三菜一汤,因为上海没有足够出产,鱼肉蔬菜也都是通过四效乡镇运来。在这非常时期,这些紧缩措施,上下都无怨言,充分表现出和衷共济,共赴国难的团结精神。

战争爆发后的第二三天,中国空军由杭州笕桥基地起飞助战,其主要目的是炸沉日本指挥舰“出云号”。这艘军舰停在黄浦江畔,时时发炮偷袭浦东阵地和吴淞炮台,中国军队受到极大威胁,空军出动予以还击,虽然没有炸中,但英勇地进攻,确令日本军舰相当狼狈。租界的中国人对此无不欢呼鼓舞,每次空战,人们齐集涌到街头观看,大家同仇敌忾,恨不得尽歼强寇——日本侵略者。有一次,一架中国飞机被日本军舰的高射炮击中左翼,摇摇欲坠,向后方撤退。飞机的两翼载有两枚炸弹,由于左右不平衡,飞行缓慢,飞行员大概想将炸弹抛弃在南京路跑马厅(今人民公园)的空地上,然后撤退。

在高空飞行不过一线之隔,飞行员掷下第一枚炸弹,竟不幸落在和跑马厅近在咫尺的大世界游乐场门前的马路中心,轰天巨响,附近楼宇都被震得摇动起来。当时正届中午,我在秘书处办公,疑心战区打来炮弹,立刻拿起电话向警察总局查询究竟。突然间,天空起了一阵尖锐的轰鸣,接着又是一次爆炸巨响,比起第一次更烈,连百页窗帘也堕了下来,整个房间满是灰尘。我慌忙走到隔壁的会议室暂避,只听到南京路上人声车声,乱成一片。我好奇地向楼下看,不禁胆战心惊,说不出话来。

只见南京路上满地都是躺着的人,有的已奄奄一息,有的肠流肚裂已经死去,破碎的衣服,残断的手脚,混和着鲜血,染红了南京路,场面恐怖无比。

原来第二枚炸弹落下,击中了先施公司二楼的石柱,反弹到对面的永安公司,全部窗门都被震碎,铁片、木块、玻璃满天飞,南京路上的行人不幸遭殃,不知死了多少人。炸弹落下之后,警察总局立即封锁现场,加速清理,我居高下望,至少有四五十辆卡车,将血淋淋的尸体,好像搬垃圾一样运走。我初次体验到惨酷的战争造成人间的浩劫,当日目睹情景至今仍深留脑海,很难磨灭。

新新公司虽然和先施公司毗邻,却幸而没有职员伤亡,仅仅窗户受到损坏,如果炸弹再略为偏斜一点,那么一来射入了窗口,室内的人就首当其冲了。

这次八一三战役,足足打了一个多月,出乎人们意料之外,中国军队英勇作战,使野心勃勃的侵略者初尝苦果。日本军阀对于南京和上海,处心积虑已有十多年,认为占领京沪不过举手之劳,是以公开夸言:“一天之内,就可以解决上海,三天就可以打到南京。”

淞沪战争的爆发,于8月9日有显著的征兆。当时日本兵舰已集中在黄浦江,并且运到陆战队一万多人,在汇山码头登岸,列队在虹口巡行示威,随即令武装士兵闯入虹桥机场滋生事端,制造挑衅借口,提出条件,企图以恐吓手段,令中国政府屈服。8月13日早晨,还蛮横地对江湾华界的上海市政府送出最后通牒,当日晚上却揭开了大战的序幕。中国军队虽然装备落后,但士气如虹,日本军队人数不多,彼此对垒,形成拉锯战,双方相持了30多天。日军在大量增援下,以海陆空的优势,向闸北后方的杨行、罗店、大场进攻,尤其在大场战况至为猛烈,双方伤亡惨重。9月12日,我方闸北阵地发生动摇。次日,大场失守。10月30日,中国军队撤出闸北,在虹口地区的战事自此告一段落,但在南市的中国军队仍未撤退。11月5日,日军在金山卫登陆。6日又有另一支军队在杭州湾登陆,包围切断了南市守军的退路。最后,守军绕道沿着京沪路线撤离上海,同时在南翔布下了新防线,继续作战。

于是,上海周围的据点——东面的浦东、西面的虹桥、南面的南市——尽落在日军掌中。上海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两块十里洋场的土地困在当中,形成孤岛,在英美势力保护下,维持原状,直到珍珠港事变,历四年之久。

当时的上海虽然四面受包围,仍然有陆路可通,就是由上海到杭州,从浙江转入大后方的重庆,这路线一直保持到抗战胜利时。在水路方面,可以由黄浦江乘英商的太古或怡和的轮船到香港,运输接济不绝,不过到了1941年太平洋事变后,就完全中断了。

1937年11月11日,中国军队全部撤退,上海租界又恢复了昔日繁荣,圣约翰大学也复课,我继续读书。经过了这次30多天的战火洗礼,我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

在新新公司方面,我初次加入行政工作的表现,比起前辈的职员并不逊色,令我信心益增而坚定,更为发奋努力。